☆﹀╮=========================================================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扬州瘦马 作者:如意锦 金陵王气已收尽,一片胭脂水粉何去何从? 红萼与小茹皆是扬州瘦马,生于贫贱之家,养于牙婆之手。 徽宁十三年,皇朝兵临城下,取缔瘦马行业,命皆从良。 纵然当瘦马乃是末流,却也衣食无忧,如今却是要自谋生路了。 面对迷茫的前尘,性格泼辣的红萼与性格柔弱小茹该如何抉择…… 性格不同,命运又会垂青于谁? 内容标签:传奇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红萼,小茹 ┃ 配角:顾长远 ┃ 其它: ☆、红粉 ?  皇朝从东璧王朝手中接管扬州城的时候,红萼正在被人相看。   所谓相看,就是一些富得流油的“达官贵人”前来扬州买艳妾美婢时挑肥拣瘦,与牙婆牙公讨价还价。这场景与庄户人家买下地的牲口是差不多的,就是有时候“扬州瘦马”还得脱衣服,让客商看看身子好不好,肌肤是细腻呢还是粗糙,玉足是金莲呢还是海碗。   扬州瘦马的身子骨一律是纤纤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腰肢儿轻盈,一臂可环。不过这也并非天生如此,至少红萼就不是,她是匠心独运得饿出来的。   那些盐商鸿儒看惯了“丰臀肥乳”,现在喜欢纤腰一尺,金莲三寸。“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特权已经不单单属于天潢贵胄了。现如今只要有钱,就可以带动一地的风气。   红萼由牙婆搀扶着出来,“瘦,小,尖,弯,香,软,正”符合七项审美标准的金莲套着红绫绣花鞋,一步一摇轻轻踏足,真有步步生莲之姿。红萼又是惯会使风情的,眼梢儿总是斜溜着人,勾人魂魄,步伐也婀娜,衬着盈盈纤腰,更加得颠倒众生。   这扬州的瘦马也分三等。   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描眉画唇之法与柔体训练。一言以蔽之,什么方式能取悦那些虚荣心膨胀的富商巨贾,她们就学什么。   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是被培养成账房先生,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贩。晚上是红倌,白天是贤内助。   这三等资质的女孩,牙婆牙公则不乐意花钱请西席来教她们读书写字了,只是让他们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能当家理纪的伪主母——就是寻常碎碎念操持家务的糟糠之妾,不过姿色肯定不一样。   牙公牙婆们所有这些煞费苦心的养育都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一分货,一分利,做的像是公道的买卖。   红萼的容貌属于一等资质,雪肤花貌,一双丹凤眼水灵灵得能夺人魂魄,朱唇一点鲜妍明媚让人走不动路。不过,她性格泼辣,举止轻佻,那些道貌岸然的名士与附庸风雅的盐商是不会娶她回家现眼的。牙婆阎惜让她收敛些,她办不到,那么就归到二等里去了。可是红萼又最是讨厌记账了,一贯认为,这人世间的账不到阎王爷那里,都是算不清的。是以她的账总是记得一塌糊涂。阎惜只能让她跟着三等的学,但还是要按照二等的价钱把她卖掉。   来买瘦马者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名唤谷六爷,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翡翠扳指,一身的珠光宝气,脸上还涂着珍珠白/粉,抹着红花胭脂,看起来像个太监。   一众瘦马对他的印象特别不好,大抵把他当作是色中饿鬼一般的腌臜人物,是以出来拜客时都有些不情不愿的。红萼的态度倒还好,叫她伸手时打兰花指,露脚时撩裙,盘问时也答得流利爽快,与往常的相看一般无二。      谷六爷见红萼乖巧,掏出两个大金马蹬戒指赏了她。其余瘦马见了,不屑的不屑,嫉妒的嫉妒,甚有的在散会时出口伤人:“红萼,你倒是不挑,老的少的,脏的臭的你都要。”   “是。”红萼大喇喇得供认不讳,拿眼风扫着她,干脆得道:“只要能给我荣华富贵的男人都好。”   “红萼你还真是贱啊。”恶语者发出这样的感喟,唉声叹气的模样极尽讥讽之意。   红萼不为所动,笑嘻嘻得整了整脑后的发髻,慢悠悠得说道:“咱们不是一样的人嘛。”   瘦马的出身大都是相同的,贫贱人家,家里养不起吃闲饭的女儿,卖给牙婆赚一笔为儿子讨媳妇的钱。红萼就是这样,她家中弟弟妹妹多。牙婆来他们村子挑面貌姣好的幼/齿女孩时,她正一手抱着哇哇啼哭的小弟弟,一手在灶间煮饭,等会还要去喂鸡,割猪草,农忙时还得下地干活。她烦透这样的生活了,也烦透总是啼哭不已的小弟弟。她都诧异一个婴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哭声的,抓狂时想一把掐死他。   红萼见有人来买自己,比着她爹娘抢先答应,洗把脸高高兴兴得同他们走了,是以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弟弟不知道他曾有过一个整日将他抱在怀里的大姐姐。   这个大姐姐还曾一度想掐死她。   红萼抛弃亲人所换来的生活似乎也没见得有多好,学书学画并不容易,且总有一股慢慢腐烂的味道,不过有盼头。她总告诉自己,那时候的抉择是对的,不然她这会子一定已是个面容黝黑,手脚粗大的农妇了,吃着猪食,干着重活,还得面对一个邋遢粗鲁的男人。   现在,真的已经很好。   身世相仿,但瘦马的见解志向却有高下之分。牙公牙婆们教导得好,拿秦淮八艳来鼓励她们,你看当瘦马能名垂青史,寻常女子哪有这机会?   这话红萼是认同的,世上的名女人无非两种,一是像李清照那样的女诗人,命途多舛,国家不幸诗家幸培育出来的扫眉才子,二是身为下贱品行高洁的猖/妓。前者,红萼没那份清贵家世,如果不是当了瘦马,可能她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更别提写诗了。后者,红萼觉得她们真傻,比起随波逐浪闷声享清福,名垂青史很好吗?   漫长岁月中,当得“高洁”的能有几何?   总归红萼觉着秦淮八艳跟她们没有一丁点关系,这世上的名流莺只有一个柳如是,一个董小宛,其余成百上千的都湮没在十里扬州胭脂水中。   她想告诉别人的是,不要拿一两个鸿运当头的人来形容整个扬州瘦马。红萼坚决认为自己不会为后人所记得,也不是董小宛,遇得上冒辟疆那般至情至性的人物。她所能过的最好的生活就是被腰缠万贯的富商相看中,成为衣食无忧的小妾,最好还能死在他前头,免得被他的子嗣践踏侮辱。   虽然她的底限很低,不过这谷六爷也没有要她,人家要的是一等资质的瘦马,像是光耀门楣一般,吹吹打打得抬回家从祖宗祠堂里走一圈,便是向祖宗禀告——儿孙老大的出息了。   没被相看中,红萼也没有失落神色,自知略有些姿色,将来有的是机会。她不急,她的好友小茹却甚是担忧。   小茹比着红萼要小上两岁,是五岁时被家里卖出来当瘦马的。那时候的她形销骨立,头发枯黄得像把稻草,让人想一把烧掉。脸上瘦得没有一丁点肉,人木讷讷的,光会睁着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彼时红萼正在吃一个肉馅馒头,她就目不错珠得望着,像是已饿过了好几顿。红萼看她可怜,便分了一半给她。   便正是这一半的馒头使得她们在日后的十许年里关系一直不错,至少小茹的心事都同红萼说。例如她觉着自己的年岁也不小了,再不找到金主,她就该被卖到秦楼楚馆去当粉头了。   小茹的不自信,缘由她长得也不是特别好,归在三等资质里头。   她从小就是饿惯的,即便家里爹娘经常自己饿着把稀饭让她喝上两口,她也还是没能吃饱,饿得两眼乌青,嘴唇发白。其爹娘为生活苦不堪言,想想还是把她卖给牙婆以后找户人家安身好命。   大抵是那时候温情又残忍的生活刺激着她,小茹总是能吃很多东西,但就是不会胖。   虽然她瘦,但瘦得不好看,浑身上下骨头森然,像是个骷髅架子,脸上也凹陷下去。牙婆每次让她出来拜客时,都命她在两腮里头塞棉花。   面对小茹的担忧,红萼轻描淡写得来了一句,“日后有我一口羹,我就不会让你喝稀饭。”   红萼是个大方的人,这小茹一贯知道,平常她总是周济自己,从香帕子香胰子到绫罗衣裳,无一不照顾着她。   虽然还是很担忧,但总归心里有了点暖意,小茹的眼泪就簌簌得落下来,且是悄无声息的。她时常这样,就是心底里有阴影,想着自己身世可怜,一双眼睛藏着酸楚,微微触及,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得流下来,怎么忍都忍不住。   牙婆阎惜总说她这个时候的样子最美,男人肯定挡不住。不过红萼讨厌哭声,那总会促使她想家。   人一想家,就会变得脆弱,是以红萼喝止了小茹:“这天还没塌呢,你哭什么哭?就是要塌,能和那些名垂青史的女人一起死,那也值了!”   她不想听见哭声,不想变成一个脆弱、能让人同情的人。   ? ☆、风尘 ?  徽宁十三年,也就是皇朝开元的年份,扬州城里有些萧条。   玉人楼里的生意一天惨淡似一天,那些瘦马没有买主,惶惶终日,担忧着会被卖去秦楼楚馆当妓/女。   她们不知道,连秦楼楚馆的生意都一日不如一日了。她们还没有这个出路了,除非去陋巷背室里做暗门子。   牙公牙婆们想不明白,这和赌博一样古老的行当怎么就式微起来了呢?果真是改朝换代,变了天了?他们不信这个邪,依旧开门做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瓜子香茶,清平小调,基本能让过往诗人写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词来了。   近日小茹的胃口有些差,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眼皮子隔三差五得跳,贴张白纸都降伏不住。她瞅着,领悟着,得赶快找个金主傍身了。红萼却一如既往得吃那么点食,不增不减,心情也没有多少的影响。门口有挑着馄饨担子的货郎路过时,她还要了一碗。   “还吃呢?”素来恶语相向的秋容可真是服了她了,这会子她也没那份闲心奚落她,思量片刻,又说道:“你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呀?还不赶紧叫他来买你?”   这话倒是一番好意。女人嘛,每天不吵不闹就难受,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也就放下平常那点小攀比小妒忌心了,这点倒是比男人仗义。   只是有人替红萼解释道:“她那相好啊,每次来,那可都是红萼姐倒贴的。这会子她遭了厄,人家怕触霉头,哪还会来捧场呢?咱们不是红拂女,眼光没那么精准。李靖也不是哪辈子里都能出的。”   话音甫落,玉人楼里爆发出一阵久违的笑声,唯独只有红萼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磕着黑美人瓜子无动于衷。这些欢声笑语回味起来觉得既无聊又可悲,拿自己的遭遇当笑话,可是不笑,发觉这辈子能笑的机会其实已经不多了。   她们说的相好乃是扬州城里礼部侍郎的独子顾长远,长得白面小生的一个,风流蕴藉,温润如玉的,对红萼也特别得好,时常拿些小玩意来讨她的欢心。可红萼也知道依他家的门风,他是绝对不会娶自己的,就算是做妾,其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纯粹是来寻自己开心的,自己召他做入幕之宾,也是寻他开心的。   跟他好了一场就视作嫖了一场,谁说只能男人嫖女人了?   ——   春意浓重,满城黄梅雨的时节之际,扬州城成了一片瓦砾场。      红萼觉着石头记里说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就是这个意思。她倚在高楼上,看着街面上皇朝军队进进出出,该抓的抓,该安抚的安抚,红萼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小茹也和她一起倚在窗棂上张望着,总觉得有兵荒马乱,命运漂泊无依之感。看得多了,连笑容都有阴影了。有的人抉择在几日内把一切的笑声都笑尽,也有的想在几日内把所有的苦都吃尽,可两者都是徒劳无功。没有什么是可以提前做的。   提前做了,只会蹉跎现在,狼狈以后。   红萼与小茹的风声鹤唳不是没有缘由的。未多时,朝代更替,百业萧条的浩劫终于轮到玉人楼了。   红萼与小茹被抓上皇朝娘子军的牛车时,皆是面如土灰,唯一区别之处,红萼还能青着脸竖着手指破口大骂,虽然她也不知道该骂谁好,但骂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小茹则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浑身颤栗,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昨晚上吃的霉干菜饼都要吐出来。   “红萼姐,以后咱们该怎么办呢?”小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是英雄穷途末路锥心泣血得伤恸一问,而是一贯没见识没眼色的小女子不值钱的眼泪撒一大把。   玉人楼的姑娘谁都是没见识没眼色的,有见识有眼色的,这会子要么已经祭了秦淮河了,要么卖主求荣了。   在几次无头没主的痛骂之后,红萼也冷静下来了,不雅得抱着手臂,呸了一声道:“我听说皇朝军杀人太多,十室九空,户口里有人大街上却没人了,现在是要拿咱们这些人去补籍。咱们改个籍,就从下三等的贱民,变成一等的贱民了,总归是提了地位。”红萼说此话时,都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她总认为自己的命不好,好事轮不到自己,若硬生生得砸到了自己头上,自己这样无福消受的人,等同于大难临头了。   所以她是口是心非。   “真是这样的吗?”小茹颤颤巍巍得哭着,内心凄凉,六神无主,不消多思考就说出了自己这几天打听而来的,“我听说是要拿咱们这些人去犒劳戍边的将士……”   她说起这样的命运来,吓得眼前都发黑,木愣愣得言语,“你还算好,总归是与顾长远欢好了一场,那我算什么?我可还是清白之身呢!”   话音甫落,红萼的心“咯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立刻骂道:“小蹄子,你乱说什么胡话,你过得苦是我的错吗?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随便找个男的上来,遂了你的意。”   牛车正在市集上行进,游/行一般。安定了几日的扬州又有三分的歌舞笙箫起来,那些街面上的混混痞子都笑嘻嘻得望着瘦马,贪婪之意溢于言表。以往是他们“高攀”不起,如今是她们不值钱了。   不过他们稍有些动作,那些凶悍的皇朝娘子军就会拔刀相向。   红萼站在车上居高临下得望着那些混混、痞子,好像真有那点为小茹这么考虑的意思。其实只要女人有本事,寻个混子也能把日子过好。   “我……”小茹过意不去,自己只是无心一说而已,可这会子其实说啥都没用了。她喑哑着嗓子,盈盈楚楚得望着恼羞成怒的红萼,拉着她的袖子哭道:“红萼姐,你那日说的话还作数吗?”   红萼骂归骂,骂完了也不记仇,仰着头指天发誓般得道:“算,算,我红萼说话从没有不算过!”   小茹勉强得挤出微笑,眼角却有泪光,一边感动,一边伤感。她们已经和解了,但娘子军还威风凛凛得来劝解——各打二十大板的作风。皇朝全民皆武,长公主还组建了这支娘子军,没打过几次仗,但编制依旧像模像样的。此番逼她们从良,大抵是站在道德高处要来拯救她们。   小茹鼓起勇气,轻声问她们,“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去?”很多情况下,小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自己要干什么,这是第一次她突然那么想知道自己的命途。   娘子军中有些上了年纪的话痨大婶,条理清晰得跟她们讲解,她们之中好些的去宫里头当宫女,一般的去官宦人家当奴婢,再次的就去蛮荒之地开荒去。言语恳切,像是为她们寻得了一个好出路。一众人听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真真是……小茹觉着还有一口气可以喘,前两者的去处差强人意,自己总不至于那么凄惨,落到第三种里去吧。她怀着侥幸心理坐着牛车,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红萼却没有她的这份庆幸与淡定了。   她不乐意,不愿意,心里不舒坦就要反抗,思量多时之后低声问小茹,“你跟我走不?”   “嗯?”小茹一时没明白,“走什么?”   红萼白了她一眼,见她木讷迟钝的样子就觉得她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是以再也不说话了,一双丹凤眼机警得瞧着周遭,看似在寻一个逃生的机会。小茹隐约觉察到了她的动机,擦着泪低声哭着说,“红萼姐你胆大你上,只求你以后过好了不要忘了我。”   红萼点了点头,没有那种相顾无言的黯然销魂,也没有垂泪相对的凄凉无力,只是两个年纪尚青的女子一次普通的对话,辞藻平淡,言语平常。红萼没有多加思量,趁人不备之时,猛地跳下了牛车,一落地就没了命得跑,口中急促又欢快得道:“小茹,我走啦,走啦——”   话语朴实,好像这只是寻常的一次告别。   等红萼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小茹霎时慌得没边儿,想跟着她,可又不敢跳,只急得抖手。娘子军中有女将军见有瘦马逃跑,立即凶神恶煞得持剑追赶,亏得红萼一双小脚能跑得那样快,绣花鞋如个锥子般一起一落在山坡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呀,快追上了。”牛车上有瘦马惊呼,一波高过一波,惊险又刺激。她们咋咋呼呼,像在戏园子里看戏一般,又热闹又苍凉。   按理,红萼是跑不过女将军的,可是天无绝人之路,面前有一条大江,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尽头在哪,想想总归跟秦淮有点关系。秦淮二字有时候是那样的不耻,可是有时候又是那样的亲切。红萼牙一咬,向前纵身而去,江水卷起浪花,身影远远得向岸边游去。   “红萼姐……”小茹惊得骤然哭喊出来,过了半晌,又精神萎顿,低低得哭诉,“你该带上我才是。”   小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的怯懦了,可是让她重来一次,她还是不敢。   女将军乃是北方人,不会游泳,站在岸边气得直跺脚,最后用剑在地上刺了几下就趾高气扬得转头回去,好似觉得是红萼自己冥顽不灵,放弃了大好的重生机会。   红萼打小就会凫水,上了岸后,远远得望着车队离去,又望了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女将军,油然而生一种胜利感,等气喘过去后,得意洋洋得大笑起来,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与放肆。   可是不久,她笑完了,眉眼一低,就开始大声得啼哭起来。她的年纪也不大,没经历到过这些事,想想真是后怕得紧。   暮色四合,老鸹归巢,江风很大,凉意重。红萼一个人站在芦苇随风起伏的江岸边上,脸庞被暮色铺陈,泛着蓝光儿,不可怕但显得很孤寂,抬头望周遭,明明江阔路广,却是觉得走投无路。   这今后要怎么活得下去?? ☆、秋柿 ?  小茹不知道自己是属于那种乖巧的人还是愚钝的人。   自己很听话,任何人的话都听,但就是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她被归为了第二类,在丞相府里当个灶头丫鬟。同被分配出去的瘦马说她命好,丞相府不比寻常富贵人家,有权有势,随便当个通房大丫鬟,就算出人头地了。小茹倒没有什么高攀之心,只求不要给自己活罪受,让自己干一份简单的活吃一口普通的饭就好。   这辈子不嫁人了就这样“混吃等死”,那也是可以的。   小茹的要求并不高,但现实往往在人的底线之下。她每日需做之事包括洗菜,烧火,擦盘子……这些事儿在别人手中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已,可是不知为何它们到了自己这边就会发生怪事儿。有时候一个好好的盘子到了自己手中,会整齐得碎成了两半。这原因肯定是瓷器烧制得不好,但从小茹的角度考虑就是自己的运气不好。   因为这些倒霉事儿,她时常被上灶的婆子打骂,她们皆是平原山丘里跑着长大的人,和她这样精细教养出来的瘦马不一样,举止粗鲁或者豪放,决断鲁莽或者果敢,反正和忸忸怩怩整日浑浑噩噩的小茹不一样。她们做事手脚麻利,说话干干脆脆,有时候丫鬟还敢跟主子顶嘴,要是再扛上了,就如发狂野兽般一头往门上撞,震耳欲聋得喊着,“我死,我死,我死给你们看!”   小茹亲眼见过丞相府里有丫鬟半夜特地跑到主母房门口去上吊,当真是轰轰烈烈。这些事于小茹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府中的仆妇们看小茹奇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废物点心?小茹看府中的仆妇也神了,同样是女人,她们是如何做到这样干练又强壮的?思来想去的,最终化作掉不完的泪。要她说,便是心里有吃不完的苦,这眼泪比自己明白,该哭的。   大抵这世间所有的事在小茹眼里都是苦楚,无论是天下之主,还是万民之奴,皆有不如意的地方。   不如意便是苦。   小茹整日介吃不好,睡不好,原本就瘦,如今单剩骨架子了,森森然得让人看着慌。   她每晚睡在通铺上时就大把大把得掉泪,她本就爱哭,这会子更是哭得个没完没了了,清早起来,眼睛红肿着,脑子更加得不灵敏了。管事的婆子都对她唉声叹气,语重心长得教导她道:“从良后要守自己的本分,一个丫鬟就是要做事的,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从良不是我愿意的。”小茹委委屈屈得回应着,泪水就自作主张得扑簌簌往下掉。当瘦马不是自己决定的,从良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这世间为何有这么多身不由己之事?   “堂堂正正得做人难道不好吗?你非得要去操那皮肉生意?”她们像怪胎一样得看着小茹,心中思量这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小茹错愕了半晌,都忘了擦淌下来的眼泪,原来这就是堂堂正正得做人啊?!原来堂堂正正得做人这么苦?干不完的活,听不完的骂声,还有解不开的心结。她的目光一一从周围人脸上扫过,抽抽噎噎得问,“我……不堂堂正正得……做人了可不可以?”   话音未落,刚巧路过的丞相夫人陪房听见了,吆五喝六得进来,拿起擀面杖直直得对着小茹的脑门就是重重一下,打得她额角青肿,站立不稳,直直得往后倒去,也没人敢扶。   瘦马被分配到官宦人家都是要编府造册的,有记录在案,算是皇室的赏赐。若是有哪个瘦马重操旧业,该府邸还不被人嘲笑死。丞相夫人的陪房一贯看不惯这种长得略有姿色,除了勾人本事啥都不会的小妖精,平常就对笨手笨脚的小茹颇有微词,如今又听她说这样的胡话,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   不过,她也赖再动手,踹了晕厥过去的小茹几脚就回身去禀报给丞相夫人了。   ——   小茹醒过来时,发现被人扔在冷冰冰的炕上,没水没食,无人问津。过去在玉人楼里,谁生病了都有一大帮子姐妹看顾,递水送茶,熬粥炖药。想起过去瘦马之间的情分,小茹就疑惑,怎么如今这些堂堂正正的人都是这么没人情味的?   她的头还是很痛很沉,抬眸能看见窗外有一棵柿子树,一根横枝从窗口伸进来,上头有不是很绿的叶子,也有不是很黄的柿子。   柿子长得不大,但长得讨喜,小巧玲珑的一个。小茹想啊,自己要是就是这么的一个柿子该有多好,不用洗菜,不用烧火,也不用擦盘子,这辈子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出芽,开花,结果……其实再一细想,这大千世界,除了人,其余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一辈子都不会这么复杂,起初是棵柿子树,将来就不会变条狗。   可是人呢,这会子金玉满堂,做人上人,下一刻就枷锁加身,死生难测。何况,小茹只有从人生一个低谷跌到另一个中去。有的人说这一关熬过去,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当时的自己是有多坚强,有多值得骄傲。可是小茹是不信的话的,她只相信过了这个坎,还有那个难。   她现在不哭了,心里头也没有那么堵得慌了,想起红萼来也不会难过得不能将歇了。   相府房梁挺高,绳子也多,上吊方便。小茹掀起破破烂烂的被子爬下炕,别的事做得不顺利,挂绳子倒是一步到位的。小茹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自己了,要自己作伴,所以自个儿身上才会发生那么多的怪事儿。   此时此刻,她没有如寻常妇人那般又惊慌又咒骂——“滚滚滚,去去去,别跟着老娘”,而是平静得对着虚空说话,“那里的生活怎么样啊?会不会也要让我洗菜烧火擦盘子啊,我可不会哟。”说罢,头一伸,套进绳结里,人立马就扑腾。   死就那么一回事,眼一闭气一断,剩下的就都是活人说了算了。   小茹从没有把死生当作一种大事来看待,相比之下还不如洗菜烧火擦盘子来得大,因为死了就没人说自己做得不好了。是以,脖子被绳索勒着虽痛,但小茹心里头却没有那么难受,反而痛快得很,解脱了解脱了……   只是她最终没死成,碰巧有睡一个房间的丫鬟过来取东西,就喊人救下了她。   小茹被救活时,既无奈又恐慌,活下来是不是还要洗澡烧火擦盘子?她烦透那些东西了,为什么要让她做这些?她真的不会嘛!眼泪掉光了,就剩下无穷无尽的愤怒。   管事的婆子闻讯后气冲冲得过来,骂骂咧咧得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寻死?”猜猜她总是会说自己觉得以前的生活太罪恶,所以羞愧得活不下去了。或者是其余复杂的原因,例如在这里没伴儿,一个人孤单得慌。   可是小茹望着或嫌恶或关心的脸,平淡得说道:“我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你们非要我干,我干不好,那我就只能去死了。”   干不好就去死,这其实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哪一种逼迫都可以将人致死的,就如皓首穷经的读书人也会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就如国破家亡的臣子也会绝食而亡。小茹是个最卑微不过的小人物,死了没人给她著书立说,可是她的死也是被逼的。   管事的婆子鄙夷得瞪了她一眼,横眉竖眼得说道:“站着吃饭是没有躺着吃饭舒服。”此话的讥讽之意大家伙都听得明白,年纪小的红了脸,尚长些的低头偷笑。小茹不明白她们为何这种神情,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迟钝了,啥事都想不明白了。   管事婆子也奚落够了,问道,“你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那你到底会啥子哟?”   小茹认真得想了想,说,“我会唱南曲,我会弹琵琶,以前有堂客老是说我天生金嗓子,还有一双巧手。”对啊,小茹突然有了那么一点自信,他们说自己是一双巧手,就算不会洗菜烧火擦盘子也是一双巧手!   正当她欣喜之中,有人插嘴说道,“你怎么那么贱呢?那都是卖笑的玩意儿。人家把你当婊/子哄,你还真当信了。啧啧啧,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是这样的吗……小茹愣神了一会儿,一双刚有点气色的眼睛又瞬间黯淡下去,漆黑得像颗最深最深海底的黑珍珠。她略略偏了偏头,确认无疑得说道,“我可能真的是个贱货。”她说这话时有点茫然又有点坚毅。   细细思量来,好像自个儿是只会坐在玫瑰椅中打着扇子磕着瓜子与人说笑,原来自己本身就是适合当瘦马的。过去小茹觉得羞耻,现在竟有三分的怀念意味。瘦马就瘦马,没了清誉,可是衣食无忧,可如今呢,不光是遭人耻笑,还吃不饱穿不暖,活的不如一棵柿子树。   现时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小茹呆呆得望着房梁,那根粗壮的绳子还挂着,有风吹过时,就晃悠悠摆动,像是在劝说什么似的。   我要离开这里。小茹咬着嘴唇在心里说,虽然不知道出去后的生活会怎样,但是她绝对不想再在这里生活了。换成另一种不那么公正的说法就是——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这里的人都嘲笑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你们非得逼我留下来,那我就只能继续去寻死了。   ? ☆、浮华 ?  红萼离开江岸时已月上中天,明晃晃的月,请冷冷的江水,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感受溢上心头,将人所有的勇气都打散。原来所有一切的满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当身无分文得被抛下时,谁都一样得茫然而绝望。   无论她是有多无助,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她不是那种轻易就愿意赴死的人,这和小茹不一样,虽然现状是一样的——她们都快过不下去了。   红萼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了思路,首先她在玉人楼里还有些体己,不过等她赶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门框上亮了很多年很多个夜晚的红灯笼都褪了色,在凄迷的夜色中显得有三分的诡异,仿若一张苍老莫测的笑脸。   多年卖笑的积蓄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化作了云烟,连个曲折的故事都没有。世事果真与传奇不一样。   她在蓦然之间,忽然发现自己除了一条命就真的没剩下什么了。不过这样的孤注,反倒令得人生出几分的洒脱与豪气来。本钱单薄时,做什么都像是赚的了。她离开玉人楼扬长而去时,高挑的背影纤弱而坚强,少了几分瘦马该有的温婉与婉约,而是泼辣且豁得出去的姿态,就是独独得望着令人莫名的凄凉。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话骗骗落魄的人最是管用。   红萼决定真真切切得不要脸一回,她去找了顾长远,尽管知道这会让他很难堪。可是人若总是顾及别人,会活得很累,红萼现在就很累,不想再换位思考了。当她心宽体胖时,她愿意豁达大方,可是今时今日,她只希望有谁可以拉她一把,收留她,不用锦衣玉食,不用金屋美婢。   顾长远在家中是个唯唯诺诺的晚辈,上头有严厉冷漠的祖母,中间有隔阂疏离的母亲,下面倒没有子嗣,不过有小辈喊他叔。他不是个有主见的人,见往常跟随的小厮鬼鬼祟祟得进来告诉他“解意君来了”时,没有惊喜,慌得手足无措。   江南地区多名流高士狎/妓,喜用别号相称。顾长远给红萼取的名儿就是“解意”——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红萼听得懂这些诗词,可就是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思,值几两钱银子?反正她骨子里没这些东西。有也只是为了打响名号赚银子,他日没有意中人,就自个儿替自己赎身。   不过她做的十来年的梦已经碎了。   现在她连买一个包子的钱都没有,但也不需要赎自己了,可就是恢复自由身后的生活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伶仃一身,衣食尚无着落,还得腆着脸面来找平素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的顾长远。她以为她一直能在顾长远眼中保存一丝一分的骄傲出来。世事难料。      这此间的难过与遮掩,别人看不懂。   顾长远在顾府后门外见到的红萼跟他平常所见的红萼不一样,往常的她会画精致的眼妆,抹着鲜红而丰润的唇,一副神采奕奕又明艳动人的样子。而此刻的她,即便发鬓已经被她精心得用手梳理过,可还是看得出那份寂寥与惶惑,以及蓬头垢面……   “怎么?不认得老娘了?”红萼对他的惊愕与窘迫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歪着柳腰儿抱着手臂,随即讪讪得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怎么会?”顾长远的笑容比红萼的更刻意,大抵是不希望自己流露出的任何怜悯神色而让对方感到更加得尴尬。从一点上来说,顾长远着实是个不错的人。不过,有的人心善,却总是做出伤人的事来,也不知道顾长远是不是就是这一类人?红萼揣测不准。   顾长远偷偷摸摸得把红萼带到了自己的别院中。虽然改朝换代,但依旧有科考,读书人总有那么点出路,那么点希望,不会向伶人那般随时就发现自己人老珠黄不值钱了。有科考,自然明经还有用,顾长远的父亲就让顾长远在别院中好好念书,平素不准人随便过来打搅,是以红萼可以在这里暂住几日,但绝非久留之所。   灯烛有些昏黄,偶尔间闪闪烁烁,照出三分旖旎而迷蒙的风情。红萼倚在门框上丰姿绰约得跟顾长远倾诉了遭遇,话语平淡似水,偶或夹杂着几许洒脱的笑声,像是对命运的几声嘲笑。如果不笑,红萼就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时是什么表情了。   “这是我第一次寻了自己的乐子,我自己是雇主。”叙述完后,红萼以一番骄傲的话语结束了这场独角戏般的谈话。顾长远至始至终都安静得不发表看法,不知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还是暗自在为自己忧虑。   事儿顾长远早先就听说了,只是爱莫能助,总不是他提着两把菜刀跑到大街上去跟那些蛮横而倨傲的娘子军拼命吧,虽然当时他在角落里看到身姿挺拔得站立的红萼时有那么点难过与不舍,尽管只是那么一点……他总归只是个嫖客,比过客还冷漠的货色,能做到如此,也是难能可贵。是以,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但也不排除保质期……在那么一段时光之内,什么都可以弥补,在那么一段时光之外,什么都弥补不了。   顾长远心头清楚。   “你吃饭了没有?要不我让厨房给你煮点小馄饨过来?”   对于红萼来说玉人楼被查封就是灭顶之灾,不过对于顾长远来说好像不关他什么事,旧情人还在眼前,伸手就可以将其揽入怀。   红萼抬眸白了他一眼,看他还有吃馄饨的心情,就明白他不愁,不为自己愁,自己是一厢情愿得以为他会产生共鸣。红萼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习以为常的微笑,开口柔声道:“叫厨房多煮些,我是很饿。”她自来熟得在房中落座,捧着一杯茶轻轻呷着,一抔的心事,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多愁善感。   尘埃不落定,一切虚浮不踏实。   红萼在顾府里住到第三天就有闲话传了出来——顾家大少爷金屋藏娇。这还是传得好听的。如顾家这样的清贵世家,这样的丑闻非同小可,族友们都在观望,随时准备跳出来捉奸!伸张正义!清理败家子!   风声甚嚣尘上时,顾长远便愈来愈局促不安,时而用着古怪的眼神盯着红萼,目光却又是躲闪的,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敢。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错愕间发现,他还没长大,不是个成熟的男人,靠不住。   红萼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不想点破。如果这里也不能留她,她要到那里去……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到来,躲不过,也总是打得人措手不及。红萼深明这个道理,那么些年的风尘日子不是白活的。   顾长远与红萼撩开话的日子着实不是一个好日子。   那日,白天门口死了一只喜鹊,书架上的君子兰还枯萎了,到了晚上,促织娘乱鸣,飞虫胡乱撞击着窗纸,噼噼啪啪得叫人欲抓狂,气候也有些燥热,横看竖看就觉得懊恼,平白无故得让人忐忑。   顾长远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多次抬手欲敲门但都未进去。   不过,他总归是要进去的,因为他睡里头。红萼也睡里头。自然他不是恪守男女大防的君子,红萼身世也不清白,他们睡一块。   一日夫妻百日恩大抵是有些道理的,顾长远念着红萼的那份好,珍惜他们之间的情分,可是家法是如此得庞大,声誉是如此得重要,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毁了自己?顾长远是没有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很重的,只是他害怕自己的父亲暴跳如雷,拿起荆棘就将他打得半死不活。   红萼安静得坐在里头,一声不吭得看着窗纸上的人影晃来晃去,晶晶冷眸,深不见底。   顾长远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感到纠结,早就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且是自己不想听的话。红萼暗自凄凉、愤懑、控诉了许久后最终决定还是舍得一身剐得去面对。她起身开了门,倚在门框上,眼眸黝黑得望着顾长远。   那眼眸也许是像恩客送的东珠,闪耀着美丽的光泽,也许是像黑夜里的明辰,璀璨而清澈,也许是像一滴泪,伤心欲绝。如果对方稍微表示一下温存,红萼也许会与他抱头痛哭,泣血相对。可是对方其实过得很好,没有泪要流。   红萼觉得这是幸运的,她不必在顾长远面前哭。   顾长远依旧像个愣头青,没有说些面前虚情假意讨好人、背后戳心窝子的话,他只是挤出点笑容,问红萼,“你饿不饿?我叫厨房煮碗馄饨给你?”那张清俊的面容一如往昔般温润而善意。   看来他又犹豫了,红萼想,抬手理了理耳畔的一缕小碎发,沉吟了片刻,再斜溜过眼神来时,忽而柔情在眼眸中漾开,红唇轻启,风情万种得对顾长远道,“我都陪你睡了这么久了,你还不能娶我?”   话语不紧不慢,口吻平常如水,像是一个惯常的询问,有誓言或者约定在前——然多少有点自欺欺人。? ☆、飘摇 ?  红萼被顾长远领着去拜访顾母时,院子里的桂树正在开花,细细碎碎,香气馥郁。红萼走走停停,有点韶华烂漫的气质了,就是留恋那种味道,像小时候家里头的天井,像一段枯木,像一截枯藤,什么都带着一段故事。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肯定待不久,虽然昨晚她说服顾长远娶自己,做妾也可以。那讨好的口吻像是自己很乐意留在这里,只要顾长远略有所松动,她一定愿意从此做个良家妇女,孝顺公婆,侍奉丈夫,比着谁都贤惠娴雅。   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   你说她水性杨花也好,说她吃里扒外也罢,反正风言风语她都不在乎。她心境的惶惑与倔强只有她自己明白,顾长远没有那么在意她,顾家也不会另眼相待,这么个地方,为何要让她死心塌地得留下来?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儿为什么还要让她认命?   顾母住在顾府后院的三间上房中,明明许多是颜色鲜妍的红木家具,可在红萼看来那些颜色都是黯淡的,像江南水色中倾圮的青砖黛瓦,而比及这些更为暗沉的是顾母本身这个人,穿着玄色厚重的锦缎,额头上还戴着遮眉勒,插着一些昂贵的发饰,但都不好看。   红萼心想,等自己到了那个岁数,就绝不做这样沉闷的妇人,了无生趣,像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另一只也正准备踏进去的光景。   顾母正在房中念经,对着案桌上的观音像,阖目打坐,神情安详,口中念念有词,明明听见顾长远与红萼进来了,也不起身招待。红萼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大抵大家族的妇人都这样,自己的天性被压抑了就见不得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叛逆。   “太太好。”红萼见了礼。   顾母听了浑身一震,头一寸寸得挪过来,像僵尸一般,大白天要吓死人。顾母有一定年纪了,抹着松花头油,梳的发鬓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的,有褐色的斑点,密密麻麻。一对眼睛渗人得慌。红萼往后退了几步,就撞上了顾长远。顾长远低身稳稳得一托,举止亲昵,顾母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   顾长远见状立即松开了红萼,示好得给他母亲磕头行礼。   顾母回过眼神,目不错珠得盯着红萼,忽听“啪嗒”一声,她手中的楠木佛珠一颗颗得往下坠落,在光洁的水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声音,突兀得令人心悸。   本就沉闷压抑的房间变得更加得使人窒息。红萼矮下/身去捡,顾母连忙从她手中夺过,不准她碰,口中喃喃有声,“作孽啊,作孽。”   红萼听了心里就不痛快了,直起身来,长长得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顾长远左右不是人,犹豫了片刻追着红萼去了。   红萼一时也使了性子,脚步故意走得飞快,气冲冲得踩坏不少的野花。顾长远年少无知,若是风月老手,立即知道像红萼这样的扬州瘦马,只消片刻不理她,她就立马会自己贴上来,是惯不得的。若一意要纵容,第二天她就能蹬鼻子上脸,登梯子上房揭瓦。   正是因为顾长远是个年轻后生,不是那些老油子,红萼才觉得他好。可是事情到了这一副田地,她在顾家还怎么待得下去?顾母明显是不待见自己,都说大户人家的主母个个狠,丫鬟小妾的打死就草草埋在后花园里了事。   红萼惜命,舍不得自己死,这辈子享过什么福了就要死?   红萼最终还是没能在顾家住下去,前朝礼部侍郎的顾家老爷还算厚道,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离开自己的儿子。红萼感激不尽,倒不是单单看在银子的份上,而是他们总归没有无情到一盆冷水一顿棍棒得将她撵出去,给她留了个体面,给了银子给了她一条活路,那么她也该知恩图报。   顾长远确实不能毁在她手中,抹去她的这一段记忆,将来他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相互扶持,前途无限。也许多年后,顾长远的心境就会如他父亲那般透彻,露水夫妻,等天一亮就该是散的时候。   红萼走的时候,顾长远就站在门前的那棵大杨柳树下,有些悲痛神色,嘶声喊了一句,“红萼,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愤怒话语像是恩断义绝一般。他相信了那句话,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红萼就是为了钱而来拿了钱而去,自己从头至尾就只是她的恩客。   人家压根儿没把他当回事,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顾长远怨恨完了红萼,就开始埋怨自己的父亲,老顽固,老古董,就是不容人。   红萼坐着雇佣的马车离去,没有回头望一眼,只是坐在车厢里喃喃语:“不回了,不回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是亏欠,是害怕,还是两者都有。如果顾老爷也是顾母那样的人,她可以撩起袖子露出胳膊跟她骂街,跟人扯头发撕衣服,可是人家偏偏不,以礼相待,给了她不曾有过的尊严,那么她就无计可施了。   这辈子,就是承受不起别人对自己好。   红萼离开了顾府,马蹄声悠悠,车夫问她要到哪里去。这条街四通八达,前面去是金陵旧都,后面走是临安宋城,都是繁华好去处,可以重操旧业。   红萼愣神了很久,忽而有些青涩得撩了撩髻边的散发,带着乡音口吻讪讪说:“回会州乌桕树,那是我的故乡,你认得吗?不认得我指给你看。”   红萼不会告诉别人,其实前些年她回过一趟家,在家门口踮着脚张望了一会会就走了。家乡什么都没有改变,风景依旧如画,芳草萋萋,衰败的柳枝儿浸在水中,小牧童牵着牛羊,妇人们干着农活。她年迈的父亲正坐在茅屋面前编鱼篓,小时候她经常跟在他身后去河边捉鱼,这应该是她那时候最开心的事了。   马鞭声扬起时,红萼踏上了回家之路,十许年的离开终究要回到原地,不知乡人是否还认得当年那个抱着婴儿喂鸡养鸭的女孩?   ——   红萼的离开给顾长远的打击很大,他不再上穷五经下八股了,国都不是原来那个国了,还念什么狗屁的书,给皇朝异族当牛做马,有什么意思?没意思透了!   顾长远说得慷慨激昂,其实思量回来,他其实就是觉得读书很累啊,皓首穷经,八股在心,也不一定考得出来,而且考出来了又怎样,在朝堂之中郁郁不得志的比比皆是,哪有寄情于山水以诗画陶冶性情的骚人风雅洒脱?   大抵养尊处优的官家子弟都是这种想法,不争气的样子都是同一种基调。   顾老爷真心想打死这个儿子。这儿子才是真正的狗屁啊。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折腰,可人家还有几亩薄田,自己能种出五斗米来,陈季常戴高山冠,隐而不仕,人家家财万贯,不出意外几辈子都花不光。你顾长远有什么?等老子归西了,你喝西北风去啊?   再是洞悉世事的人心中也是有俗不可耐的想法,人世间柴米油盐得过,不俗气一点压根儿过不下去。   即便大道理是在情在理的,顾长远此时也听不进去了。孽障啊,顾老爷感觉顾长远就是义无反顾得要往畜生道上跑,十头牛都拉不出来了。   “你滚,你滚!”顾老爷拿着藤条以长者之尊教训顾长远,真是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顾长远往常是个怯懦之人,此时此刻却热血上脑,也倔头倔脑起来,竟然袖子一扫真的孑然而去。大有“仰头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放纵与嚣张。   顾母哭得死去活来的,连声埋怨顾老爷,然后私下里命顾长远的随从东观将体己都交给他,让他住到对街的别院去,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   顾长远拿着银子愤然出门时,心里才好过了一点,觉得自己跟红萼一样,自己终究没有辜负她。   如果红萼知道这些,肯定会笑破肚皮,他们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一个世家公子,一个扬州瘦马,他们不是在演话本折子,是要靠柴米养着的活人,比及风花雪月,更是锥心泣血得相顾无言。   顾长远在别院里过了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未几便觉得院子荒芜得很,也清冷得很。他是个南边儿的公子,就算喝酒逛窑子,也没北边儿的爷们豪爽有派儿,所以离家出走也就逞一时的英雄。   如果不是小茹的及时出现,顾长远可能就已经回家负荆请罪了。   ? ☆、清欢 ?  小茹是在一个捣蛋孩子都已回家的黄昏出现的,那日她梳着低调的发髻,只用一根不值钱的木头簪子绾着,小脚儿一颠一颠得往顾长远的别院走来。这一路上,她也没少问,也没少打听红萼与顾长远的事。   她知道红萼离开后一定会来找顾长远,就如她脱身后立马来找顾长远。   在她们相识的一堆男人之中,顾长远是最好的,年纪轻,心眼少,耳根子软,好骗好糊弄。即便小茹和他没什么前尘,她也来找他。除了他,她还能指着谁?   小茹敲了门,惶恐不安得等着,出来开门的是东观,认得小茹,愣了愣,继而暗自偷笑,他少爷的女人缘还真是不错,但都是祸水。那个害他有家归不得,这个不知道又打算挑出什么事来。   小茹人生得腼腆,心思儿也没红萼那般活络,但就是好学,在丞相官邸看惯了门房打秋风,这会子窍儿通了,向东观塞了点好处。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东观的脸色就好了几分,吱溜一声给她通报去了。   顾长远把小茹请到内宅里,命东观去街上买点好吃的回来,最好再温一壶酒。小茹是红萼的朋友,顾长远也当她是朋友。   灯烛昏暗,桌上有四个碟子,酒是上好的女儿红,这顿饭也算丰盛了。对于顾长远来说,这意义不仅于此,还在于他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一个人吃饭是没有情调的,食之无味,现在一下子对面有了一个女人,这气氛就远远不同了。   即便现时现刻的小茹不再浓妆艳抹,不再唱着悠扬宛转的南边小调,举止规规矩矩,一副良家女子的小模样。顾长远看着她慢嚼细咽的样子有些恍惚,那精致而婉约的眉眼有着江南水乡的温柔,宛若明月夜下的优昙,温馨而踏实。   顾长远只喝了点酒,其余的皆落了小茹的肚,尽管她吃的是那样的斯文,但食量真是惊人。   她胃口不小,做事却没有能耐,丞相府让她罄身儿出了,那些老婆子诧异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小茹也不知道,只觉得没死成就该活下来。   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难道非得证明自己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方才没有白活一场吗?多少人蹉跎而过,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忙忙碌碌得忘记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最可悲之处,这样的人竟还能站在道理高处耻笑曾经竭力努力过没有成功却依旧踏踏实实活着的人。   “小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等小茹酒足饭饱,顾长远问起她的后路,会这样问,代表着他并不想将小茹留下来。小茹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眼眶湿了湿,在他心中自己比不上红萼,不仅在于容颜,还在于心性。   红萼豪气,拿得起放得下,她呢,终日煌煌,曾经担忧自己卖不出去,如今担忧自己不被他人所挽留。她是多怕被别人拒绝啊?她卑微如尘,可依旧费尽心思得活着,不是为了锦衣玉食,只为一口饱饭。   她垂首,泪光在眼角闪动,在烛火得照射下,一对眸子明澈而悲伤。她不言不语也不动,一顿饭的恩情已化作了云烟。她几乎想愚钝而自欺欺人得问,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我吃少一点,你可不可以就将我留下?   顾长远见不得女人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有些自责,她刚来,自己就想赶她走,岂不是太过薄情?这样的事也得过些日子再提。   他这么急切得希望小茹离开,也是怕等红萼回心转意之时,见到他身边有小茹,就霍然转身而去。红萼不是小茹,看着是熟络,跟谁都说得上话,但其实没有人能真正走到她心中去,顾长远也不能,所以有一点错,都会使得红萼抽身而退。   别院里的屋子多,顾长远让东观随便给小茹安排一间屋子,别冻着饿着她便可。   小茹算是暂时有了容身之所,忘掉顾长远有意同她的疏远,竭力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在院子里养花,上街买菜,替顾长远精打细算过踏实日子的光景。   她最喜欢的就是顾长远的书房,挂满了名人的字画,有时也会是他自己写的,字如其人,簪花小楷,一样的斯文而娟秀。顾长远凌乱的书房因开始有人打理变得整洁而儒雅。小茹也识字懂文,虽然过去学的是淫词艳曲,但总归有了那么点才学,知道诗笺与金石考据不该放在一起,字帖与琴书曲谱风格是不同的。   认得顾长远越久,小茹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值得托付一生。可惜,他和红萼的情分儿摆在前头呢,她插不进足,这样做也不厚道。   小茹心思很重,有时候即便脸上没有什么,可心底里也在受着煎熬,明月透窗时总是难以将歇,喃喃自语:我就这条活路了,红萼姐,你让给我吧。   中秋之月,躲在云雾之后不出来,庭院里摆着一红漆小桌子,上头有糕点与香烛。顾长远问小茹这是干什么。   她道:“拜月,是拜月,我家乡的习俗。月亮不出来,我们就请它出来。”   顾长远问她是不是想家了。   小茹答:“我忘了我家在哪了,我也忘记我爹我娘的样子了。”   顾长远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小茹也静默了许久,忽而忧愁得抬头望他,“顾少爷,是不是你想家了?”   “是啊。”终于有人明白他的心情了,顾长远原本并非恋家之人,可这些天下来,他便落寞异常,特别是在这样的时日。   这些天,他也冷静了下来,为一个红萼与自己的父亲反目成仇真真是可笑,难道他真想一辈子浪荡下去?他忽然明白考取科举的意义不在于为官做宰,而在于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他作为一个平凡之人本就该循规蹈矩按着先人的方式摸索生活。一个读书人去学泥瓦匠砌墙,去学贩夫走卒卖浆者之流做小本生意也是不切实际的,这不是高下之分,而是养尊处优的他哪里还能做得了这些?   有人曾讥笑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且自命不凡,不肯做些添砖加瓦之事。可这世上,各行有各色人物,为什么非要读书人越界呢?你自小教他读圣贤书,传授大成至圣言论,等到他风华正茂意欲实现圣人鸿图之时,却塞给他一块砖,告诉他做人要脚踏实地,现在从搬砖开始,他年你就是一代祖师爷了,你不要看不起这行当。   这很可悲,也很可笑,更做不到。   顾长远轻裘缓带得坐在熏笼上,望着漫天的星辰,目光怔怔,忽而一只白皙若玉的手伸过来,掌心放着一个莲蓉蒸糕,“顾少爷,吃口糕点吧,你有心事暂且放下吧。”   顾长远抬眸,月光下的小茹沉静而美好,眉眼眀兮,第一次发现她也是明眸善睐的。他接过糕点,却扭过了头,神色难测得尝了一口,   小茹的脸色时不时得紧绷一下,似乎有些话想说却欲言又止,这样小心翼翼的也是可怜。她寻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时机,低声说,“咱俩一块儿过吧,一块儿等红萼姐回来。”嗓音有些沙哑,恳切意味浓重,带着不自信与孤注一掷。   若是他拒绝,她就真没脸再继续留下去了。小茹的脸皮不厚,她只是被逼上梁山了。   她站在月下,有风吹起她布料粗劣的衣衫,却也清丽脱俗,每一个真挚的人都有其动人之处。她低垂着眼眸,在等顾长远回应,其实这话她说得违心,她并不希望红萼回来。   有这样阴暗的心理,她自个儿都要瞧不起自己,可依旧还是这样想。看来风尘教会了她许多,包括出卖与背叛。   顾长远视线所及是满桌子精致的糕点,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添香便就是这样的。过了好久,他才一声轻叹,认命般得点了点头。   他也不再等红萼了。每一份爱都是需要回应的,她头也不回,那他也只能上岸了。在海里淹死的人一定都是没有阅历死有余辜的人。   很显然,一贯懦弱的顾家公子并非看不清世情,痴念已过,便是伧俗人间烟火。   ? ☆、执念 ?  有人执着于“名分”二字,有人执着于“夫妻之实”,像小茹这样内心总是处于飘荡不安之中的人,显然更在意前者。   既是如此,那么她永远也不会有闲坐花厅、看云卷云舒的那一刻。话说回来,世事确实太过无常,难免让人寝食难安。只是这种活法不仅折磨自己,也牵累别人。顾长远已经感受到了,小茹的眼眸深处总是藏有忧虑之色,终日郁郁寡欢。有时候夜半之时,一个人不言不语得坐在南窗底下,能看一夜的星辰天幕。   那种形销骨立,暗自恍惚憔悴悲凉的神情令人看得揪心。   顾长远明白她在忧患什么,小茹往常的字里行间会惶恐不安得流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者是她没名没分,时时刻刻都怕顾长远会丢下她;二来便是担心红萼突然回来,她就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顾长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站在她身后表示他跟她其实是一样的,都想尘埃落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连日为多疑多思所累,小茹的精神头有些不济,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别人的心思。   “我光明正大得把你娶回去。”顾长远忽然神情激动得说,声音都有些走调,显然是鼓起勇气的孤注一掷。   这话着实是暖心啊,就算明知最终只会是骗人的,也愿为此话抛一片相思。   小茹相信此时此刻的顾长远是真实的,以后……便不一定了。若是红萼,会抓住时机,此遭定是提枪上马直捣黄龙了,可是小茹不。任何东西在没有实在在得摆在她面前之前,她都不提前高兴,她只会提前发愁。   不好说谁对谁错,谁的生活方式更高雅,只能说其实这两者都需花费心思。   “你不要为我而劳神,做不到的事情,咱就算了。”小茹贴着顾长远的下颌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又不敢相信自己能要到什么。   顾长远原本觉得红萼那种能做他的主的女人很好,如今却发觉小鸟依人、低低絮语方才如自己所愿。他不将此归之以三心二意或者水性杨花,只觉得遇上了对的人,之前有错就得改,而不是将错就错。   少不更事的心容易激动,容易感动,小茹略一温言软语,他便觉自己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了。这一遭,他可是学聪明了,绝不能大喇喇得直接将小茹领进门去,不然就是重蹈覆辙。   长街南牌楼,有一家不错的馆子,顾长远便是在这里招待了王家少爷。   王蟠与顾长远既是同窗,又同嫖过娼,这交情可见是非同一般。不过王蟠是个精明人,早些年也是一股纨绔作风,但自从别院立室成家立业后,就收敛了一贯的贪玩心性,成为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是以,他此番前来,想着顾长远必是有求于他,既要开口,那好处肯定少不了。就冲这点,他应邀而来,至于交情……   那种东西在寻欢作乐时才需要摆到台面上,其余时候不过是套近乎的客气话而已。   做男人能做到王蟠那种份上,已成人中妖精,简称人妖。   酒酣耳热之际,顾长远便把话儿挑开了。王蟠父亲已过世,家中唯有一个寡母,膝下没有女儿。顾长远希望帮王蟠认个义妹,然后冠冕堂皇得将小茹娶回家门去。      王蟠本来打算无论顾长远提什么要求,他都盘旋几句,多捞点好处,但见他说的是这样的事,立马就改了脸色,露出市井无赖的面孔,“为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认一个跟我睡过的婊/子当妹妹啊?我为什么要向我死去的爹头上扣屎尿盆子啊?”   三两句话,就把顾长远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种翻脸无情又诋毁中伤的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顾长远这次不仅吃了一个闭门羹,还长了一番见识,开了一番眼界。   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有,王蟠就是一只这样出类拔萃的奇鸟。   “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顾长远扭过头,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声音低沉替彼此挽回点颜面。也许王蟠还当他是在游戏红尘,可是他是认真的,只是没人相信他的一片真挚。这真是一桩麻烦的事。   碧纱待月,红/袖添香,自古读书人的绮梦,顾长远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现如今他只需要安个名分,然后走一条惯常之路。就希望谁能在此时帮他一回,他也好就此宽心。   “那难道你做出来的事不难看?”王蟠还是一副鄙夷神色,别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这事却没有。给多少钱都不干,若遂了顾长远的愿,便是得罪了顾侍郎。顾长远就是个呆子,谁会怕他?顾侍郎毕竟是在官场沉浮过的人,哪能轻易戏弄?   王蟠数落了顾长远一通,最后给他倒了一杯酒,苦口婆心得劝慰道,“顾长远,有的女人玩玩便是了,你不要带回家去呀!你真不顾你老子的脸面了啊?”尊尊话语,可是个哥们义气。   顾长远连声道了三个谢字,然后拂袖结账离开。读书人的意气便是即便腹中空空没有诗书,也学得了那份谦卑与客气,凡事都绝不会死缠烂打。   一瓢秦淮水,明月泛舟,暗沉沉的江面,顾长远独自游兴赏月。   徽宁之乱终于踏破了秦淮的旖旎风韵,这是顾长远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国破山河在的苍凉之境。二十四桥明月夜化作江阔星垂,零星几艘孤舟,怕都是失意喜静之人,再无丝竹绕耳。临近江中水阁之时,忽有一人叫住了顾长远。   那人顾长远并不认识,想是“天地间飘飘一沙鸥”在寻觅知交共饮一大白而已。这样的人,曾经秦淮河上比比皆是,繁华时刻更见斯人憔悴,是以萍水相逢也愿列席同坐。这几年,因皇朝制度森严,对秦淮控制严密,这样的事便少了。文人墨客,高士任侠,有心结也只能借酒浇愁,或者化作闺房中的力量。   正在愁苦之时,有这样一个不认识但也可倾诉衷肠之人,顾长远觉得还是蛮幸运的。他跳上岸,彼此略略施礼之后,便推心置腹的谈笑。但不是多病多愁得诉说愤懑之事,只不过笑谈平生喜好而已。例如对方一个四十开外与顾长远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平心跟顾长远谈论徜徉山水的乐趣,有时一个人攀石拨草,探幽取秘十足有趣。   顾长远毕竟年少,无法领略这种独乐乐的趣事,但也不似一般争强好胜的狂妄青年脱口就要反驳对方的所思所想,而是口吻平淡而恭敬得道:“老先生志向高洁,有些令晚辈无地自容。晚辈世俗凡人,所扰所忧之事莫过于前程家事。”   中年男子从他潜藏了失落情绪的话语中还是读到了一丝落寞,慧眼识人般得瞧了他两眼,说道:“小兄弟为何事所扰?是否有需要老朽帮忙之处?”   顾长远本不想提及,被王蟠讥讽得他也有些觉得此事难以启齿了,但架不住中年男子的三言两句得问及,遂将心事告诸,只望对方能少嘲笑几声。   对方听罢,并未如顾长远所想的那般管宁割席或者面露不屑,宽厚笑着道:“人生这么短,有想要的不去努力,有想得到的不去争取,那岂不是羞辱自己,白白来这去日苦多的人世走了碌碌一遭?”   顾长远见他言语朴实而不迂腐,当下心底里感怀异常,“便是这话了。晚辈时而想的也是这遭,只是有时道理是明白的,做起来却不是那般容易。”   中年男子会心一笑,似乎从顾长远踟躇又郁结的面容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娓娓说道,“后生莫再烦心了,这事儿老朽能帮上一二。老朽与令尊曾一起共过事,想他还能给老朽一二薄面。”   听到此,顾长远很是震惊,“您是……”   陈匙,当年关陇望族后人,曾在礼部任过职,东璧亡后不仕,做了个清苦隐士。这便是陈家的风格了,既为富贵,则锦衣玉食;既为穷苦,则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比及当年盛名的王谢两族,不知洒脱飘逸多少。徽宁之乱,王家举族人头点地,谢氏家主与继室双双自绝于家族祠堂,令天下文人扼腕痛心。   若是真名士,便要经得起风雨。顾长远面前的陈匙,称不上仙风道骨,但面上笑容恬淡而自然,无沧桑世故之感。   对于陈老先生的出手相助,顾长远既感激不尽,又颇感抱歉,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再三得作揖,尽足晚辈的礼数。   饮尽几大白后,一轮清月挂于树梢,顾长远感慨良多,执杯唏嘘,原来多年深交之友,还不若萍水相逢之人。只怪当时眼瞎,遇人不淑。   ? ☆、宜家 ?  小茹穿着金线附红绸的裙褂嫁入顾家时,激动得身子骨都在打颤,如玉的手指握着汝窑“雨过天晴”的杯盏,微微颤动。   “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于她这样身世卑贱、半世飘零的人来说谈何容易?不知上苍何时如此厚爱她了?庆之,幸之。   明眸善睐,装着顾府的朱门高堂,眼眶中的顾夫人不苟言笑,端着架子,谱儿摆得足足的。相比之下,顾侍郎宽厚谦和,诗书旧族的衣冠。   小茹奉上香茶,拜过祖宗,便算是进门了。   华灯初上,红盏灯笼在灰砖黛瓦下连成了一条线,在凄迷的夜色中婉转旖旎。窗框上有贴纸,囍字居多,也有顾长远提笔写下的“子之于归,宜其家室”。小茹低头含笑,撩起红盖头望着顾长远,一身红缎子吉服,勾玉腰带,衬得身形颀长,面若冠玉,标准的如意郎君。   至少在小茹心中,顾长远完全当得起这四个字。大抵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这个样子了,那么顾长远眼中的小茹呢?   鸦髻鬟鬟,精致的金饰缠在乌发上,坠子垂在半透明的耳廓旁,盈盈闪动,似乎还带着柔光,衬得小茹平素不甚好看的脸庞宛若玉瓷娇花一般,举手投足透着端庄与温顺,却也颇具神韵,再不是那个倚门卖笑的扬州瘦马。   人想脱胎换骨,这个天方夜谭,但是面容稍加修饰,便宛若重生一般,如此奇功还得归功于“食色,性也”——眼里逃不过,心里忍不得。   顾长远莞尔一笑,却有些牵强,那一抹疏朗的阴影自作主张得印在小茹的眼眸里,成为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疙瘩。   顾长远,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发出这样惨淡的笑?小茹的心思缜密,敏感而脆弱,猜想他一定是想到了红萼,不光是他,自己也在想着她。昔日的同命好友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却依旧风刀霜剑得伤害了自己。这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事儿搁女人身上,对方便不值得同情与体谅了。   小茹觉得自己很委屈,如今她是顾长远名正言顺的妻,是红萼越礼法涉足了。人呐,都这样,一旦捷足先登,便心安理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认定别人都是一个“抢”字。   存此想法,小茹大礼后的第二天就托跟红萼同乡的孟老婆子去打听打听她在家乡过得如何,是否需要自己的资助。   小茹挂的是陈匙义女之名,自然得了一份还算丰厚的嫁妆,另有顾家世交亲戚相赠的贺礼,一下子水涨船高,说得出这番善心善意而底气十足的话了。   只是红萼虽自来相信金钱可通神,认为行走于人世间,兜里若没有孔方兄傍身便是穷途末路,然而最终她心坎里是不贪恋钱财觊觎富贵的,一切的挣扎与计较皆只为能安身立命,图个清静省心。世人笑她刻薄低贱,却不知命是如此,她怎可学着古之圣贤女子高风亮节?莫不是要为这区区名声,弄得三餐不继,对镜泣血?   是以,当小茹这样说时,她与红萼的情分已被摊薄了。   孟老婆子是个生姜脸,鱼泡眼的粗使妇人,在市面上行走,很有点扑风捉影、听篱察壁的本事。她抬了抬眼皮,瞅着小茹的小身板,暗道水蛇腰削肩膀,又没屁股,东家怎得娶了这么个薄命相的儿媳妇?不屑归不屑,她还得毕恭毕敬得回小茹的话,堆着笑道:“少奶奶打听那个人做什么?一个半开门的娼妇,跟少爷是好过一阵子,但骗了些银子就走了,不会妨碍你的地位的。”   女人家恬不知耻得问男人的事,真是没有分寸。孟老婆子以为小茹是在吃醋,心底里又嘲笑了她一番,女人嘛,要争吃争穿,但也要装聋作哑,随男人去,只要不影响自己过富足日子就好。孟老婆子绝对是想得开的人。若天底下的女人都能有她这份通情达理,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唯可惜,孟老婆子只此一个,其余的女人都小性,心里藏不住疙瘩,眼里容不得沙子,一丝一缕都非得搅得天翻地覆,即便有时候只是在内心天人混战。   小茹闻听孟老婆子的那一番话,被堵得花容失色,什么叫半开门的?原来从前别人都是这样看待扬州瘦马的。一遭错入风尘,竟要受此侮辱,小茹脸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头却凄惨得形单影只站在汨罗江畔。   她虚弱得摆了摆手,让孟老婆子下去了,当真是眼不见为净。一众丫鬟看她气色不好,纷纷上前来献殷勤,一个提议厨房开小灶炖冰片燕窝,另一个主张去禀告夫人请城西的名医来。叽叽喳喳,小茹被奉承得云里雾里,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过了良久,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是侍郎儿媳,算是官宦门第了。   虽然在京城天下脚下,区区一个正四品的侍郎也不算什么世家贵胄,然而这是在金陵城,六朝金粉已殁,扬州十里野草凄凄,旧时官僚已所剩无几,还是应了那句物以稀为贵的话。作为前朝旧臣,顾侍郎有其口碑与纷繁复杂的裙带关系。   更何况,顾侍郎是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过供奉,名声颇盛,在江南士子中也很有权威。据说他还是宣扬仿汉古文派中的领军人物,绝不可小觑。   这些官场酬酢场上的事,小茹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晓得顾家树大根深便对了。世事如云,她也成了一个识眼风,多心计的女人。这是一种成长,还是堕落?无人晓得,反正活得好便是毋庸置疑的世俗道理。   正当她安享荣华富贵之时,外院里伺候的仆妇拿着一块绣着蔷薇的手帕子进来,里头似乎包着什么,略沉沉的。仆妇同小茹说是有人送来的,姑且想想应是对她新婚的贺礼。   隐约间,小茹便有不好的预感。   她的预感总是那么灵,手帕之下是一个绞银镯子,掺了铜的,并不是特别得值钱,但这应是红萼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说到底,她待人也是极为真诚的,可是小茹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这镯子,往常红萼是不带的,就光图个念想。红萼的家乡有这么个习俗,村子里的妇女都会到银器铺为自己的孩子打上一个,只是红萼家中姊妹兄弟多,轮不到她。待成为瘦马有些体己时,红萼便着手打了这么一个,故意不要千足银,因为太好了,就不像是从自家带出来的。   就如把某个人想得太好,他便不像是个人了。   这样自欺欺人的心思随着世事逐渐淡了,如今再将这镯子拿出来,红萼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小茹却不得不多心。莫不是红萼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警告自己?她没得到的东西,自己如今是安然在享用。   出神之际,仆妇多嘴得问了一句,“少奶奶,这是谁家送的呀?咱得回个礼去。”话虽如此,也许仆妇是自个儿想讨些赏银,那送礼之人早已走了,连个名儿都未报上来。   “是旧时的闺中好友送的。”小茹重新用手帕子包裹好银镯子,命丫鬟替她锁到箱笼里去,她再不想见到了。她低头沉思,神情郁郁不开颜。   仆妇显然是个碎嘴子,问了前遭还不够,又嘴闲得来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啊?……哎呀,少奶奶认得的肯定都是些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我问这个做什么呀。”   小茹笑容僵硬,多此一举得附和了一声“是啊”,反而令得仆妇狐疑,咋还有这样回答的。   小茹是心虚,也不敢抖露红萼,只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也无怪乎她做此不光彩之事,他们都是那样看待红萼的,如果知道她和她情同姐妹,那也会这样看待她的。如此一念,小茹更不敢言语了。幸而,扬州城里认得她的公子哥儿不少,但认识她的贵妇淑女却没几个,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要红萼不回来,想来也不会出纰漏。   内宅干净整洁,都是年轻的丫鬟,仆妇也不好意思再逗留,拜了拜小茹便出去了。临走时,面容还是谄媚神色,一出二门便是另一副张狂的劲儿。她对着众人道,“少奶奶多半是在撒谎,镯子是个浑身脏兮兮的乡下野孩子送来的,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富足人家。咱的少奶奶估摸儿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出身的,义女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还不知道?”   此话不久便传回了小茹耳中,呕得她好几顿一口都吃不下,末了东奔西走得托人去打听红萼的事,好端端得送什么镯子来?不再问她过得好还是不好,但图她再不要来扬州城了。   她的生活经不起惊吓。? ☆、世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日天算个叼毛,我黄霸天才是宇宙大主宰。   要打听红萼的事也不难,会州乌桕树这小地方也不是特别的偏僻,田庄上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彼此知根知底的。小茹打听来了消息,起初听着还算镇定,后来满脸泪痕,哽声呜咽,是物伤其类还是天性里的惆怅感怀,小茹也说不清。   总以为凭红萼能张罗会招揽的性格,际遇一定不会比自己差。可世事总是这般得无常,在小茹的眼中,红萼是过得不好。   大抵是三四个月前,红萼乘着一架马车到了村子口,贫瘠而荒凉的乡里,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物儿,私下里都认为是哪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出来游玩,好不盛情招待。可等到听说这个纤腰楚楚,眉眼妩媚的女子就是当年从他们这里走出去的小丫头时,纷纷皱眉瞪眼,背后吐唾沫。   如此伤风败俗的女人,竟然还敢回来?   虽然乡里贫穷,但没有明目张胆得到窑子里躺着赚钱的。这也不是说乡邻们洁身自好,坚贞不渝,而是没有门口就艳旗高帜的,自然暗地里的勾当哪个地方都难免,也许隔壁寡妇与菜场杀猪的早已暗通曲款,也许那个满脸麻子的婆娘脱了衣服比谁都好看。但至少他们没有公诸于世,既让自己难堪,也让别人脏了耳朵。   很多事一旦摆到台面上来时,这性质就大大的不同了,由不得人不心存鄙夷觉得恶心。   红萼这么多年闲言碎语得活下来了,哪还会在意他们嫌恶的神色与对话,照样颠着小脚光明正大得走进村子去。谁拦她,她就说在窑子里见过他。   这天下都易了姓了,北京城的大宅门标志都由妻妾成群变成了石榴黄狗胖丫头,可红萼家中还是一层不变,以前一贫如洗,如今家徒四壁、锅灶干净,没什么动烟火的痕迹。可见这天下换谁来坐,跟穷苦老百姓的关系不大,从前吃糠咽菜的如今照样吃糠咽菜,曾经锦衣玉食的如今倒是换了另一拨人。   天潢贵胄横尸禁庭,权臣世家抛尸浊流,太史令生花妙笔春秋笔法留下扼腕叹息的历史片段,然而疲于生计的贩夫走卒、卖浆引车者流……抱歉,自顾不暇,得先考虑下顿还剩什么吃的,再去关心一下膏粱者身死人手、孤坟青草三尺高的悲剧。   时光啊时光,岁月啊岁月,早已将斑斑血泪化作多愁善感者的自作多情。太阳照样高高升起,人间还是一片忧伤。   红萼向隔壁王寡妇借了一碗米,从盐卤缸里捞了把咸菜,挑水煮饭,干净利索,家中她爹她娘她兄弟都不在,这样整齐的一家子出门,估计是去哪家吃喜宴去了,定是之前已饿了好几顿,要连本带利得将凑的份子吃回来。红萼不对这种举止抱什么偏见或看法,小户人家什么都要精打细算,就算刻薄小器点也说得过去。   大抵是风寒星辰高的时候,红萼的老爹与老娘,以及个头蹿得房梁高的兄弟赵门墩一起团团圆圆得回来了。还未走到自家门口,隔壁的王寡妇就奔过来告诉:他们家十多年没回来的女儿今朝回来了,还管她借了一碗米,不用急着还。   赵老爹惊愕得说不上话来,晚上酒喝得有些多,本来脑热神智不清,可是忽然间血液凝固,浑身都冷却了下来。那丢祖宗脸的活祖宗就这样大咧咧得回来了,自来主意大,也不打声招呼。是喜是悲,他不明白自个儿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这么疼又这么气呢?   还是红萼的母亲蔡老婆子有主见,伸手推搡着王寡妇,神情自然而故作不在意得埋怨,“不就一碗米嘛,明朝就还你,别人介门儿都未进,你就来讨债,有你这样催命的人吗?”   王寡妇本是怀着要看笑话的心肠来的,却平白无故得遭蔡老婆子抢白了一顿自己成了个大笑料,是以好不生气,叉起水桶腰就开骂,“你个缺德横死的,我好心好意借米给你,你还骂我?你小心被雷劈!”   “借我?”干瘦的蔡老婆子气场不比她小,一只手竖着直戳王寡妇的脑门,“哪里是借给我的,那不要脸的出门自个儿过日子去了,就算是扔了,跟我一点干系都没有,谁让她回来的?回来做什么?家里没她待的地了!”她见家中有声响,料知是红萼,是以这番话说得极为大声,末了,又朝王寡妇吼,“是你自己呆得跟秋姑头似的(注:一种鸭子,头顶是绿的),谁让你借米给她的?”   王寡妇气得嘴巴边上白沫乱飞,早就听说这蔡老婆子是个辣货,平时倒也不挑什么事,乡里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什么大的冲突,今朝是吃醉了酒学疯狗乱咬人了。她索性扯开了嗓子嚷,“你家闺女在窑子里卖身,裤裆底下夹一个杂货铺子!”   话音甫落,蔡老婆子上前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脱手又揪住了她的头发,换口气骂街,“就你嘴巴吃得这么闲,管我们家的事!舌头老老长,下世起做哑巴,我咒你下辈子还是个寡妇!”那干活麻利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结实而有力得拔下王寡妇的一络头发,又抬腿一脚,将王寡妇踢翻在地,甚有窦尔敦盗御马的威风。   王寡妇“哎哟”了一声,起来时便没命得大喊大叫,把左右乡邻全给唤了来,但见她蓬头垢面得瘫坐在地上,如一摊五花肉铺在砧板上,从哪里落刀子都是一块好肉。她的儿子、媳妇也一起过来为她出头,拿起砍柴刀就劈蔡老婆子。这年头不要钱的怕不要命,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王寡妇的儿子向来既不要命也不要脸,是村中一霸。   自诩上了年纪,蔡老婆子颇有些胆量,伸长了头颈就让他砍,把她那五尺高但屁也不顶一个歪瓜儿子吓得个两腿打颤,晃晃得要倒。还是赵老爹护着老伴,抖着双手拉开了蔡老婆子,好声好气得向王寡妇的儿子黄霸天讨饶:“大侄子啊,你婶今朝老酒吃饱,说话冲了些,你别动真格啊,有什么事,你好好说。”   在众人的劝解与起哄下,这事儿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赵家赔王家一头猪。   一头猪的价钱,那是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啊。但黄霸天是恶霸呀,恶霸要钱哪有不要人命的。黄霸天说了,还不上,可以让他们的女儿再去卖。村中一个小年轻笑着说“他老母跟猪刚鬣一个价。”   这一场闹剧,红萼眉眼儿冷冷得瞧着,抄着手倚在门框上,真真是倚门卖笑的样子。   总有人说她倚门卖笑,其实她从未这样做过,只是笑,不是卖。玉人楼里规矩儿大,瘦马从没那样丢人现眼的。但人说多了,也就成了这么一回事,你辩解只会像是欲盖弥彰,反而坐实了这样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着心里堵得慌,抬手撩了聊髻边的秀发。不经意的动作总是美得惊心动魄,印在几位看戏尚意犹未尽的人眼中,便是风情万种,殊不知别人已经支离破碎了。——有时候美就是这么得残忍。   跟人打完架,情绪总是难以恢复,气息也难调,蔡老婆子手儿颤,脚儿抖,肝儿疼,心叹今朝一场酒白吃了,油水全化作打架的气力花出去了,可不是白补了嘛,真是晦气!   她低头理了理自个儿的衣襟,这套衣裳可是为了吃喜酒刚从箱底里挖出来的,是好些年前的东西,但还有九成新,卖到估衣店,也许还能换几个铜板来买几碗米。她一边掸尘土,一边口中依旧骂骂咧咧的,“那妮子自小就是扫把星子,一来就给家中惹事。这要怎么赔?我给人当牛做马也换不来这些个钱。”   她说着说着就想不开了,转身扶着土墙嚎嗓子干哭,过于苍老的面容丑陋而凄惨,令人看着透不过气来。能生出红萼这样的美人来,蔡老婆子年轻时的相貌也是绝对不会差的,可是女人有柴米油盐要计较,有农活家务要忙碌,那些炊烟,那些灰尘存留于脸上,变做眼角的皱纹,面颊的蝴蝶斑,生生将一张白皙如玉的脸肆意涂抹。谁敢说这样勤劳的女人真美,请拿刀砍他,别客气。   “要不,我不活了。”蔡老婆子忽然喃喃说着,把头直往墙上撞,想着生活真是苦的。这事儿摊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亲闺女抉择走那样一条路,就算最冷漠母亲也会痛彻心扉,除非她已不在人堆里排。   赵老爹望到了门口站着的亭亭玉立的女儿,脸色讪讪的,虽然心里有疙瘩,可是这个女儿如今长得可真是水灵啊,眉眼儿,身段儿都没有一丝土腥气,跟他们这里七里八里的邋遢丫头果真是不同了。   他拉了拉蔡老婆子的衣裳,无奈又悲哀得道:“好哉,你别闹了,妮子还不知道吃了没?你赶紧去给她弄点儿吃的,空肚皮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打了一个饱嗝,饿几顿饱几顿的吃饭方式其实蛮伤身的。   这话儿说得令红萼动容,不过她迅速得挪开了视线,恢复冰冷神色,声调儿没有起伏得道:“我吃过了。”? ☆、弟媳 ?  房梁上有蜘蛛网,倒挂蜘蛛沿着丝线缓缓往上爬,冷不丁得一阵风吹过,蜘蛛重新爬过。   这几天红萼便整日介看地看桌看房梁,从不收拾家中摆设,也不插手家中的任何事,修剪着指甲冷眼旁看。她挑眉看着正坐在家门口用草编蚂蚱的赵门墩,心底里有那么点欣慰与激动,那年她想掐死的弟弟如今竟然已经这般大了,按着乡里的风俗,也该娶房媳妇了。   她有听蔡老婆子说起过,在别人的婚宴上这个毛头小子相中了一位姑娘,眉来眼去的,让人看了笑话。   那姑娘人模样甚是好,老实敦厚,勤劳能干,年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比他大上那么几岁,但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蔡老婆子就喜欢大一些能持家务计的儿媳妇,当牛做马的能让她这个做婆婆的颐指气使。   这蔡老婆子存这份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何为常情,便是大家都这样做,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红萼吹了吹自己漂亮的手指,慢悠悠得站起来,走到门口对赵门墩道:“你给我去炒个冷饭,加两个鸡蛋,有虾仁与豆子就都放些。”   赵门墩傻愣愣模样得抬起头来,但事实上他并不傻,瞪着大眼珠子凶狠得看着她道:“凭什么?”   “我饿了。”红萼说话语调一贯得没波动,神色也淡淡的,“你就看在那些年我曾给你喂过奶——羊奶的份上,照我的吩咐去做。”   有个半大的姐姐曾抱过他,哄过他,这些事儿赵门墩自打懂人事起就不记得这遭,也没把红萼当作亲人,只觉得她每天打扮得妖娆,又什么活都不干,是个不速之客,用他母亲的话来说,是个扫把星;用王寡妇的声口,是只狐狸精。   红萼的母亲生了好几个女儿,都早早得出嫁了,不是嫁给隔壁村做泥瓦匠的,就是本村种西瓜的,都没怎的为她们的婚事操心,只要对方出得起彩礼,她就把女儿嫁过去。   如今留在蔡老婆子身边的就这么个末生儿子,打骂归打骂,在意是十足得在意。是以红萼瞧着赵门墩那劲儿是有点被宠坏了,却不是娇宠,而是傻宠……愣头愣脑,看着是个欺善怕恶的孬种。   孬种就孬种吧,这世上没几个人有气性,气性大的都过不了太平安生日子。相比轰轰烈烈得去死,她觉着还不如窝窝囊囊得活着,至少有人挂念着,有人留恋着。   “我不会!”赵门墩头颈伸得老长,嗓门儿也震天响,像是在吵架一般。红萼瞧得心里发笑,那日怎么没见得他有这样威风,躲在一旁是个缩头乌龟,现在看来是觉着自己好欺负了。   可隔壁那寡妇虽泼辣丢得起脸,却没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红萼可不一样,是走投无路之人,谁逼得她了,她买一包砒/霜药死他!   “你去不去?”红萼丢下一块碎银子,目光睥睨着坐在门口的赵门墩,蔑视与讥讽意味浓重。   赵门墩犹豫了片刻,拿起碎银子识趣得往灶台走去,红萼在后头低声自语,“也不是那么傻嘛,知道钱这东西好。这样的人将来一定是个祸害,然而能把日子勤实儿过。”   红萼也不是真想吃那份学着扬州做法的炒饭,只是想在这家中有些存在感,蔡老婆子已经嘱咐过赵门墩了,不用理她。   蔡老婆子对女儿这般心狠,一则是她被生活压得摸不着心了,二来也是因红萼太过苛刻,在到家的那一刻就不是好脸色,此后便像皇朝北京城的那些大爷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不过问家中事,每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男人做这样的事,看家世身份,是个公子哥儿便没多少人横加指责,甚至还能以风流蕴藉褒赞之,而女人就不一样,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得是个勤恳模样,若是每日嗑瓜子上戏园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说三道四,完全是个姨太太作风。   就算是小户人家也是重名分的。   显然,蔡老婆子觉着红萼这辈子已经毁了。其实红萼也是这么觉得的,事已至此,她完全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过。   赵家要娶儿媳,然而婚嫁是桩不小的事,从媒人到酒席,从聘礼到新房,自然不是赵门墩的一厢情愿就能解决的事。何况赵家还欠着隔壁的冤枉钱,不过这事儿并不急于解决,一个拖字诀,反正黄霸天这些日子过得挺滋润,也不会寻上门来。   红萼的父亲赵老爹脸上布满了皱纹,愁得日夜睡不着觉,钱这事总得男人扛。要是连帮儿子娶房媳妇这桩事他都办不到,那是他没用。他挺想承认自己没用的,然而说完了,还得扛起责任,死活不论得攒钱。   红萼是随了他这点秉性,无论日子过得多不想再过下去了,也咬着牙撑下去。   寒风凛冽的夜晚,村子里有狗在叫,瞧着光景是要下雪了。房间里漆黑一片,没什么大事就没有必要点灯,这是约定俗成之事,红萼还不至于连这点常规都要打破。她用木棒撑起了窗纸残破的窗框,抬头看了看天幕,是快下雪的光景。   往昔,这时候她定然和小茹坐在一起吃暖锅,热热闹闹,如果不细想身后事,那真是美好的事情。如今,她一个人在寒冷的夜中仰望星空,不知道她是否也看着这一片残破的天?不对,她转眸作另一番思索,小茹在顾府宅邸里,此刻应是红烛高烧,高床软枕,她比自己厉害,想得出招,能过得良心去。   红萼叹息了一声,过去瞧着不如自己的人现在真是步步高升啊。世事如云,真不好轻易揣测。   是自己放手松开的,她没有怨言。   她透过窗子出神了一些时候,未几,雪真的一片一片得落下来。南方的雪温润细腻,像君子一样谦卑,然而雪最终会化作冰水,浇在人心头,冷彻入骨。此刻红萼是想起了谁,她没告诉任何人。   乡里的土墙隔音效果差,夜半时分,红萼听到那边屋里的声音,不刺耳不温暖,就是人间的烟火,人间的俗事。   “儿子今年不小了,你这当爹的急不急?”蔡老婆子问着他老伴,话语急急的,不像是个商量的语气。然而如此大雪封村的夜晚,她枕边总归还有个商量的人,携着老伴磕磕碰碰,寒寒碜碜得将就了这么些年。   自然生活不是戏曲话本的才子佳人,也非唐传奇里的恩怨情仇,就是这么些细小的点缀与冲突构成的烟火苍生。红萼此刻忽然很想过这样心里踏实的日子,雪夜映着她明亮的眼眸,在夜间一片凄迷的光中悄然晶莹。   “你说的我都晓得,可咱们家是什么光景,你是管家里的钱的,你最清楚。”赵老爹一口老实巴交与无可奈何的腔调。   “你知道刘八是怎么为他儿子娶媳妇的吗?他把家里的牛羊都给卖了,换了笔钱,又是修房又是找媒人,这不,好事立马找上门来了。”蔡老婆子给赵老爹指了条明路,至少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那咱们家有牛有羊吗?”赵老爹觉着听蔡老婆子说话特别没意思,乱扯呢这不是!   “咱们没有牛羊,但有女儿啊。从来都是把女儿嫁出去,换个媳妇回来的。”蔡老婆子想了想,继续说:“那妮子年纪实在不小了,幸亏还长得标致,不会没人要。”   “你又打自家女儿的主意!”赵老爹比着老伴疼闺女,听着这话火气有些上来了,“你这是卖女儿!”   “女儿都是赔钱货,这还是你那死去的娘说的。”蔡老婆子声气儿老高,“女儿是我们生的,就算是把她卖了,她也不该有什么怨言。那些个大山坳的猎户人家,有的还卖寡嫂换自个儿的媳妇的呢?”   老赵爹被一番话堵得不说话,就觉着心口疼,蔡老婆子一个鲤鱼打挺般得坐起身来唠叨:“不这样做,你想让咱们儿子一辈子打光棍啊?我不管了,反正他是你们赵家的香火,以后你们的坟头没人扫那也是你的事!”   赵老爹又是半晌的不说话,过了很久以后,他忽然声音沙哑得道,“这事你看着办吧,可就是别委屈了这孩子,她自小心思就比别人多。”? ☆、破镜 ?  如果他们向自己明言为难之处,弟弟婚事的钱她勉强可以出一半,可是他们却是变着法儿得算计自己。红萼嘴角勾起苍凉的微笑,这样最好,她还心安理得地省下了一笔钱。这是天意,她笑得满脸泪花。   她手头的钱来得有故事有渊源,怎么花她心里头都难受。至于为何难受,她也说不上,就是感觉心底里有些东西突然塌陷了,再也弥补不了。   蔡老婆子近日都在替红萼张罗,求爹爹告奶奶的,央着村里惯会说媒的吴兴嫂去邻村为红萼寻个合适的婆家,免得她一天到晚赖在家中使得一家人脸上都无光。   看上红萼的男人很多,但都是些大尾巴狼,眼珠子发绿,心底里忒坏,不是想把她娶回家好好过日子,而只是瞧着她长得风情万种愿一亲芳泽。这点,就算村口的瞎眼老婆子都感觉得出村子里这股歪风邪气。   这是谁之错?自然要算在红萼的头上。若非她的出现,男人脸上那张道貌岸然的皮怎么会这般明目张胆起来了?   最终,吴兴嫂为红萼敲定的人家是一户匠籍,小伙子是个小城子里的人,名唤邹小生,走街串巷的货郎,帮人箍桶锔碗修东西。小户人家的桶啊碗啊都有限,破了也舍不得扔,若是能补那自然最好不过。是以这小伙子的生意不错,家底殷实,也不知道红萼的根底,瞧着她长得这般漂亮,只当是天底下掉馅饼了。   赵老爹与蔡老婆子见吴兴嫂为红萼说得这样的好媒,心底里也十足的欢喜,媒人红包发的也算客气。对方家境好,单剩一个娘,家庭关系简单,听说人又是极为孝顺的。   孝顺的人在别人眼中似乎就什么都好,红萼也多少有点这观念,也觉着万事妥当。蔡老婆子一行人都当是捡着便宜了,换句话说,呆子碰上傻子了。至于红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   红萼呢,很喜欢邹小生的这门手艺,破碗破锅在他手中一捣鼓,再拿锡纸一贴,又都能用了。这是多好的事儿,破镜重圆,人世间的小团圆。   婚事操办的不复杂,红萼在夜里乘一艘披红挂绿的小船去的城中,舟头风灯,水声涛涛,就如秦淮的桨声烛影。她的婚事没什么好张扬的,回家离家仅在数月之间,怀着感慨来,带着落寞去,这里终究是没有人再需要她了。原来曾经照顾一帮弟弟妹妹,那竟是她在这个家中唯一的价值所在。   可是那样的价值,她并不稀罕。   嫁人,似乎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很多人都这样想。红萼也这样想,她觉着自己现在越来越能往好处想了,离开玉人楼,便与风尘卖笑一刀两断;离开顾宅,便与攀附二字恩断义绝,现如今离家千里万里,便是自力更生了,这岂不是她一生上下而求索的?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   过门三朝,红萼就领略到了邹小生所谓的孝顺,就是帮着他娘打媳妇。   红萼本就不是什么贤惠温柔之人,确实有让人挑剔数落的地方,不过一家人过日子,不都得以“包涵”二字为基础吗?你看我满心的怨气,你可知我见你也是剑拔弩张?红萼在邹小生家中没能见到这两字,却看到了在顾母身上都没有的“扭曲”二字。   果真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的家庭,多少会有点问题。邹小生的母亲见到她的第一眼说的是,“瞧那斜溜溜眉眼,就跟巷子口老太监养的猫似的。”   有这样会说儿媳妇的婆婆吗?有,邹小生的母亲就是。此话不仅侮辱人,还别扭,拿人比猫,又扯上一个老太监。红萼什么时候这么忍气吞声过,幼年在家中没有过,是个执拗倔丫头,稍长时在玉人楼也不忍,唇尖舌利,绝不呛声,而如今——   她忍了。   她不想再过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的日子了,虽然邹小生不好,跟他母亲同一个鼻孔里出气,简直是个坏胚子,然而谁也不能保证她还能碰上稍强人意的。尽管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但不是每个人都找得着幸福。   人这一生啊,都如履薄冰,错过了这遭就没下一回了。多少人栽在此话之中,然后缩成一团作茧自缚,再也不敢向前走出一步,一辈子今儿是如此,明儿是如此,或者更为得凄惨。   这便是小茹得知的红萼境况,然而还有她不知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红萼就挑着扁担去担水,瘦弱的肩膀被尖头水桶压弯,颤巍巍的腿在摇晃,弱不禁风十足令人堪怜。邹小生的娘在一旁监视,不准她偷一丝懒,有好心街坊劝阻她莫这般欺负新媳妇,小心人家一时想不开就扎了水缸。这样,重新娶个媳妇可又得花笔大价钱了。   婆婆逼死媳妇的事儿在这座荒凉而僻静的小城池里并不少见,然而从没有一个清官断得了这样的人命案子。命是自己的,死是自己寻的,至多是用人言人语来指责这种暗搓搓逼迫行径罢了。   纵然邹小生的娘是这般得古怪与不近人情,红萼却没有道一声苦,看着倒是洗心革面的样子。便是这样的任劳任怨忍气吞声,邹小生的娘也没良心发现,觉着过意不去,红萼嘴角浮起一抹看淡世事的笑意。   天气越来越冷了,风像含着沙砾似的割人脸,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江南的冬天冷到骨髓里。这年尤其如此,小巷子里已经有不少老人因拼不过天气被活活冻死。邹小生的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因年轻时孤身养孩子过度操劳,身子骨不好,还有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天气一冷,她便窝在床上哼哼叽得起不来,裹着三四床新弹的棉被浑身亦不能有点暖意,满是褶皱的脸庞憔悴而黯淡,呈现着骇人的青灰色。   红萼看着床上那个骨瘦如柴却又处处透着精明刻薄的老女人,温和宛转得道:“娘,我给你生个炉子吧,你取取暖,捂捂脚。”   “你有这么好心了?人都说新媳妇三分毒,你莫不是意图害我?”邹小生唯留一只眼睛的娘斜眼看着她,一只眼睛完全阴翳,另一只眼睛充满了不信人。她总是以狭隘与卑劣的想法猜忌别人,更何况她还在舍不得娶媳妇花出去的钱,似乎想以不停的虐待来得到补偿。   红萼没有见气,默不作声得搬出了碳盆,将储备良久的炭用秸秆引燃,慢慢的屋子开始变得暖和,床上的老妇人也感受到了这份温暖,气色也好了许多,却依旧没有对红萼表示一丁点的谢意。   “小生呢?时候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邹小生的娘一心念叨着儿子。   红萼撩了撩髻边的碎发,起初那头如墨如瀑的青丝已在世俗烟火中变成一团杂草般的乱发,也许沾着棉花杆的叶子也许沾着旮旯角落里的蜘蛛网。那个秦淮河畔持扇盈盈下拜的扬州瘦马灰飞烟灭,留在柴米油盐中的是一个双手皲裂,皮肤粗糙的小妇人。   “他今儿不回来,出城去了,明儿城门开了才能回来。”红萼慢声细气得回应。   虽然邹小生的娘依旧看不惯她,但见着她态度诚恳也略略有点舒心,拉了拉被子准备睡觉,临睡前也不忘叮嘱,“把院子里的鸡赶进窝,小心被隔壁那馋嘴鬼偷了一只去。少了一只,看我饶不饶得了你?”刚刚颜色稍辞的脸又露出了狰狞神色,在床柜的阴影下显得面目可憎。   听她说起这个,红萼眼中有一抹冷意一闪而过。   她嫁过来未多久时,邹小生的娘养的一只鸡不翼而飞了,硬生生得说是她私下里拿回娘家了,顺带着劈手就抽了她一耳光。打散了她的头发,让她的尊严一扫而光,从此红萼便发觉尊严这东西唯有一钱不值时,人才懂得低下腰来安心生活。   那种无中生有与有心栽赃的事,邹小生的娘做得从来很是得心应手,就只为显示自己的权威,有心给媳妇下马威立规矩。即便到今时今日,邹小生的娘还在处处寻她的不是,昨儿就因饭菜做得不合她口味,就将一碗残羹剩饭直接扣红萼脑门上了。   念及从前种种,红萼的眼眸愈来愈锐利,一声不吭得拿起火钳拨了拨碳盆,放了更多的劣质炭进去,起身后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甚至还用棉花堵住了缝隙。   这一夜,邹小生的娘睡得特别暖和,特别踏实,踏实得一觉再也没能醒来。? ☆、无常 ?  暮色苍苍时,红萼搬来一把掉了漆的枣枝太师椅坐在门楣半塌的屋前,昏黄的晚霞铺陈在她不苟言笑的脸上,显得有三分的肃穆而刻薄,像足了邹小生母亲当年的派头。一张生硬的脸,死气沉沉却又气势凌人。   不光生活作息像,连神韵也像起来了,眉梢微微上挑,美则美矣,只是连表情都在诉说她过得凄惨而不如意。   邹小生母亲的头七都已过了,一切尘埃落定,红萼是这个家唯一的女主人,柴米油盐全由她打点,宛若执掌生死大权一般威武。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权力,不明白邹小生母亲当初如何将这卑微而辛劳的权力使得跟中宫娘娘一统后宫的盛大模样。   除掉了一位怨声载道的老寡妇,红萼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即便再无人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可心里那抹哀伤挥之不去。这日子不会好了,但还得过下去。   所以伧俗的人间烟火麻木了脸庞,一个个都如木心石人一般,不像曾经良善过,温柔过。   红萼的棱角未几年就彻彻底底得磨平了,那些南曲小调埋藏在记忆深处中再也激不起涟漪。她的孩子从来都不会相信她母亲曾是扬州瘦马,多才多艺最终却并不花好月圆的秦淮女子。毕竟从她如今刻满皱纹的眼角看不到曾经美丽过的痕迹,就如人们早已忘记前朝的盛世烟华。   孩子总是如此,仗着自己青春年华不相信别人也有过那样巧笑盈盈的红颜岁月。唯一可窃喜之处便是他年他们也会耄耋老矣,或者面容尚且年轻,但一颗心已支离破碎,苍老卑劣。   邹小敦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也像红萼,不是濡染世家贵胄显赫身份的洒脱骄傲,而是一无所有之后的敢作敢当。他会跟邻家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胖墩打架,也会追着小女孩一起玩,就是不喜欢读书。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过错,红萼把希望皆寄托在他身上。   她所愿所求的是什么?大抵莫过于期望邹小敦将来能一生平庸无病无灾,即便是节衣缩食贫贱夫妻也莫要相对泣血,即便彼此怨恨着也莫要冷言冷语。她对邹小生的感情便是如此,看着他真要呕吐。虽然他不再打老婆了,可是红萼已从心底里瞧不起他,更何况她身上还欠着他一条命案,只是他并不知道。   当这份愧疚无法消弭时,那只能化作深深的怨恨了。这是红萼的风格,她不会相信烧香拜佛就能消除罪孽。她瞧着高高居于神龛的三千古佛也是罪孽。   这天,邹小敦正在门口玩石子,忽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一路问着朝这边走来。她像足了木刻图上那些一根竹竿一只破篮子到处讨饭的老婆子,目光呆滞面容绝望,一头纠结蓬松的头发,一身粗布衣裳,也不知是有多久没换洗了。不过小孩子不在意这些,至少邹小敦心中没有贫贱之分,不懂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也不觉得粗茶淡饭的清苦也何忍受不得。   没见过繁华的人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邹小敦见着那妇人接近,立马扬长了脖子朝里头喊,“娘,有讨饭的来了,还有剩饭吗?”孩子天真无邪没遮没拦的话语将某人打击得浑身碎骨,宛若一瞬间剥皮抽筋血肉模糊。   那妇人浑身颤了颤,半晌僵立在原地,待等到红萼拿着一饭碗出来时她方才哽咽着嗓子辩解道:“我不是讨饭的。”   这声音听着熟悉,怯弱而小心谨慎,楚楚可怜值得人怜惜。红萼凝眸打量着这个妇人,过了许久,她撩了撩头发,神色不改得问,“小茹,你过得好吗?”寻常的口吻,似是没看清楚小茹身上如今这潦倒的光景一般。   小茹没红萼那般沉得住气,嘴角僵硬得咧了咧,竭力忍住眼角的泪光,沙哑着道,“好。”简单的一字,落定后,便是泪如雨下,小茹忽然紧紧握着红萼的手腕哭道,“不好不好,我难过得想去死。”   若是往昔,红萼定然还能安慰上一两句,可今时今日,她只是淡淡道:“死倒也是容易的,就是别死在我面前,抬你我也得花费好些工夫呢。”她的话语中毫无同情意味,仿若已经习以为常,又或者是小茹所认为的那般她在嫉恨自己抢了顾长远。   何必恨呢?若她能与顾长远长相厮守,此刻她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飘泊。   “红萼姐,你恨我吗?”   这话她不该问的,伤害了一个人却还要故作不知得再问起,那真是十恶不赦。只是今非昔比,红萼早已百毒不侵,高挑而死寂得站在门口,依旧是淡漠的嗓音,“我该恨你什么?你值得我恨吗?”   “是……不该。”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邹小敦茫然得望着在门口杵着的一对妇人,虽然那个女人比自己的母亲苍老而丑陋,可是她的声音还如十五六岁胆怯的少女,看来还是没有了悟,妄图靠躲避而自成一统,可怜而可笑。   “进来吧。”红萼没什么热情得请小茹进去,她每每只有无依无靠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可即便知道她是那样心肠不算坏却处处无心算计着自己的人,红萼也丢不开她。   一朵花冠枯萎的芍药大抵怎么也恨不上一株拼命挣扎、拼命使劲的荒草吧。   寻常小本生意的人家,晚夕也不点灯,红萼就与小茹坐在床上促膝长谈,但宾主并不相欢。   邹小生有干不完的活,赚不完的钱,这会子正在别的城池走街窜巷。红萼觉着这样也挺好,他勤劳而辛勤,自己能少见到他几面。   他为家操劳,可红萼并不感激他,也不知道何时人已变得这样刻薄而无情。不过,像小茹这样每时每刻都饱含感情掉不光泪的做什么呢?生活又不是靠着眼泪会有任何改变,也许唯有像红萼那样痛下死手方才能有一口气可以喘息。   当听红萼说起邹小生时,小茹便泪眼婆娑,未曾想到,一番周折一番苦楚,最终还是她嫁得好。小茹哀戚着想,自己一心爱慕的人,一味倾慕的家世终不是自己的。原来顾长远是那样得高不可攀,她以为自己得手了,殊不料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绮梦。   小茹要向红萼讲述这些年自己的遭遇,可是红萼说她并不想听,所有种类的故事,她都在玉人楼里听人讲过了。再听一遍犹如咀嚼渣滓,食之无味,令人生厌。   小茹愣了漫长的时候,随即“呃”了一声以结束了她长达五年怨念而可恨的生活。   若人有满足的时候,那么也就不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了。   顾长远是心性很好的人,从不因为小茹的前尘而对其横眉冷对,也没有变过心。那么问题便是出在小茹身上了。这样温婉沉静的女子能有什么过分之处呢?   别人看不懂这位昔日顾家少奶奶的心,可是红萼能看得明白,她那样的人就是一种漩涡,谁接近谁毁灭?   ? ☆、多少恨(结尾) ?  这世上的故事那般多,可落到自个儿身上的终归只有一个,刻骨铭心,以至于到死都难以阖上眼睛。   小茹用叉竿撑起临河的窗子,总是蓄满泪光的眼眸一寸一寸打量着江南青黛色的墙皮,这样安静而不必思考自身处境的时刻难能可贵,小茹珍惜起这种时光来。   红萼站在阴影中,细长的丹凤眼幽深得探着小茹的身体,腰肢依旧纤细瘦弱,举手投足间的不是风韵而是带着病态的柔弱,终究是享过清福的人,脸颊儿不似往常那般鸠形鹄面,下巴虽尖但胜在线条柔和,总体看来还算是个美人胚子。   她早早得起来生火做饭,小茹想搭把手却只会添乱,只好讪讪得立在墙角,等着红萼喊她吃饭。   粗茶淡饭,小户人家的口粮,红萼不苛待任何人,喊小茹与邹小敦一起上桌吃饭。   小茹吃着吃着便喉管堵塞,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止不住得淌下来,她知道自己失态,胡乱擦了把,揉着心口说,“红萼姐,我这心里头好难受。”盈盈水眸,薄薄颤动不止的嘴角都在诉说她心中的苦楚。   她很想倾诉,但红萼还是冷淡得说,“有口饭吃还不够?”   犹记得那年,红萼曾对小茹说过“日后有我一口羹,我就不会让你喝稀饭。”如今这句话兑现了,可是这般的冰冷。   人若是真能靠一口饭活着,那真是无量的功德。可迄今为止,尚无一人能做到。   小茹多次欲言又止,最后含泪将饭咽下,胃中翻江倒海,她死死忍着,她霍然间明白,红萼不再是当年那个爽利的红萼了,而自己依旧是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小茹。   ——   小茹的过往,红萼最终还是知道了,她不曾想到这事已闹得这般大,震惊了大半个江南士族。   原来当初他们的慷慨恩人陈匙就是一个无耻之徒,四大家族中唯留他一脉本就很奇怪。他成了贰臣,作为新朝的眼线监视江南旧族,目不错珠得盯着前朝耆宿,从蛛丝马迹中探出顾侍郎与前朝余孽有牵连,靠着与顾长远的交情一路顺藤摸瓜查出了所谓贼心不死的逆党,为新朝立得大功。   彼时的仿汉古文派就是打着文人墨客会友幌子的联络地点,顾侍郎对前朝是一片忠心,可是养出了顾长远那样的逆子,错信了陈匙那样的朋友,终导致反皇朝的核心人物全军覆没。他自知罪孽深重,自绝于顾家祖宗祠堂。   顾氏一家遭遇灭九族之祸,亦连坐了不少名士,从此“诗缨礼簪”四字在江南绝迹。   这天底下原本就没有那样的好事,也没有那样的好人,一个人下足了本钱跟毫无交情的人结亲,难道真的会是萍水相逢的倾囊相助?   这种天方夜谭只有顾长远与小茹这种自小被傻子抱大的痴人才会信。红萼早已干涸的眼眶变得生疼,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的呢?她一边哭一边笑,抬眼起来时一对晶晶冷眸瞅着小茹,为什么她害死了顾长远,自己却能好好得活着?   顾母是老派人氏,恪守着旧规矩,在遭遇灭顶之灾时也没有一下子晕厥过去,她得先跟某些人算个账。小茹的身份已被抖落出来,幸亏顾侍郎彼时已气绝身亡,若是让他知晓自己赶走了尚有自知之明的红萼,又来了一个浑身被悲惨气息萦绕的小茹,肯定能死而复生然后再被气死!   顾母以命妇的身份向朝廷请命,不要把那个伤风败俗的女人算在他们顾家的人里头。她像一个英勇的殉道者,殉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信仰,堪为巾帼英雄。红萼赞赏她,夸奖她,对她顶礼膜拜。   小茹凭这样子逃过一劫,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没有人愿意和她为伍,一直遭受排挤,如今连死别人也嫌弃她。   红萼沉着脸问她,“长远是怎么对你说的?”   小茹自来对红萼言听计从,有问必答,垂着眸说,“他要我好好得活着。”话音,已泪流满面。   “你感动吗?”红萼斜着眉梢,语含讥讽,面带嘲弄。小茹不知道她为何现在这样对待自己,虽然想不明白但依旧老实诚恳得回答她的话。   “听着这话,我泪就止不住,躺下睡时就能想起他当时的眉眼,无奈而哀伤。这样的事这样的神情,此生再不想经历一遍了。”她将心里的苦楚全都化作眼泪流淌出来,梨花带泪,万种风情。   红萼记得玉人楼里有师傅说过小茹的眼泪足以打动任何男人的心,此话不假,她看着也堪怜。不过“怜”并不是很好的字眼,红萼就不喜欢这个字。      “好了,别哭了。”红萼的语气突然软和了下来,热情得拉着她坐到床上,慢声细气得说,“这些时日你吃了不少苦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快歇下,好好养养神,我去熬碗红枣茶端给你喝,以前你最喜欢了。”   红萼的嘘寒问暖使得小茹激动得双手乱颤,紧紧得握着红萼的手腕,半晌方才从哽咽的喉咙中滑出几个从心底里感激的字眼,“红萼姐,谢谢你。”   她的眼眸真诚而感动,仿若在绝望中抓着了一束希望之光。   红萼淡淡笑了笑,不知怎的嘴角却是一个阴险的弧度。邹小敦尚不谙世事,唯觉得这种笑容的母亲十足得可怕,他不知道当初红萼为邹小生母亲盖上衾被时也是这样的微笑,如此得美丽,如此得恶毒。   ——   喝了茶后一场昏睡,等到暮色沉沉时,小茹方才苏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高床软枕上,再定睛一看是香艳的女子闺房,披着红绸,有点暧昧的色调。她错愕,莫不是还在梦中,她咬咬自己的手指试探,发现手指上有朱砂,不是很明白,心中有狐疑。   她有些站立不稳得下了床,跌跌撞撞得去开门,未及打开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妮子从前就接过客,熟门熟路的,调/教容易。”   门外,红萼同下等窑娘为小茹讨价还价着。窑娘有些不放心,瞅着她道,“不会出什么事吧?你这个人贩子卖的姑娘年纪也忒大了些了吧。”   红萼咧了咧嘴角,“她那心性,跟七八岁的傻丫头没什么分明。”   “这样哟。”窑娘与红萼相视而笑,一笔生意达成。红萼冷不丁得抬起头来,瞧见小茹僵立在门口,那自来晶莹的水眸此刻蒙上了阴翳,像是一场濛濛秋霜。   那些话犹在耳畔,小茹却不愿意相信,漆黑如墨的瞳孔缓缓得在放大,装着红萼那冷硬的面容。   虽然经常拖累红萼,可若不是信得过她,怎会事事都听她?一个人将今后的出路相托付,为何要负她?   “都按了手印了,她要是跑了可就不关自己的事了。”红萼对那抹质问、不解、凄楚的眼眸视而不见,扭了扭腰肢打算走了。   一句话倒是及时得提醒了窑娘,她连忙撺掇人看管好小茹,在这荒僻的小城镇,这可是一个摇钱树啊。   小茹双手被赶上来的伙计捆住,她奋力挣扎,口中朝红萼惊呼,“红萼姐——红萼姐,为什么?为什么呀?”她不明白昨日那个对自己亲切关怀的人今日为何有这样的坑害?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总是碰不到好的?   红萼止了步,一眨不眨得注视着小茹,最后浑身颤抖,下颌骨一紧,青面獠牙。   “长远是你害的。”红萼又恨又怨,泪雨阑珊,“我都不舍得害的人你却生生害死了他。”   她说完后,又哭又笑的扬长而去,余留下尖叫呐喊的小茹。   兜兜转转回到本来的命运,哭过算计过,日子还是这样子,小茹发出一丝宛若气绝的嘶吼。比起红萼,她从头至尾都差远了。她一出手,就要逼死自己了,小茹瘫坐在地方,哭天喊地,那声气儿看得人都为她掬一把泪。窑娘低头掩面道:“凭这身段儿,这哭腔儿,没准能成个花魁。”      小茹的卖身钱不多,八两银子,堪堪够红萼为顾长远备一口薄棺。   顾家没后人了,那场株连使得江南士人都噤若寒蝉,无人敢收殓乱葬岗里腐烂的尸体。红萼身单力薄也力不从心,只是在一滩碎肉中找到了顾长远的尸首,面目已不清,原来任何的英俊最终都只是一把尘土。   红萼草草得将其安葬,这辈子欠他的,她只能还这么多了。   “小茹欠你的,这口棺材就顶个数吧。”漆黑的荒野里,红萼对着一个土包喃喃自语,“记得入土为安,以后千万不要再认得什么风尘女子了。她们确实是祸害,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   红萼那低沉苍老的声音和着暮色苍凉的风,一阵一阵,释然又绝望,断了戚戚念念。   多少年,小茹在窑子里倚门卖笑,送往迎来,笑靥如花,像是没经历过什么沧桑变幻的妩媚女子;多少年,红萼在柴米油盐中浑浑噩噩得度日,岁月蹉跎,终成黄脸怨妇。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